首页 -> 2006年第5期
雨天炎天
作者:村上春树
于是库尔德人翻山越岭,冲破国境线,大部分逃来土耳其。伊朗因有那样的原委,最初经由土耳其接收库尔德难民,但难民数量据称已达十万,作为伊朗也不可能接收那么多。何况无论伊朗还是土耳其都担心库尔德人涌进太多会引发本国民族问题。尤其土耳其,库尔德人问题本来就已严重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但若按伊拉克政府要求强行遣返库尔德难民,势必受到国际舆论的围攻。特别是美国政府正密切注视土耳其的难民接收情况。而另一方面,作为土耳其政府又有不愿同伊拉克结怨的苦衷。这是因为,土耳其的石油供应全面依赖伊拉克。倘伊拉克中止石油供应,土耳其经济势必土崩瓦解。所以,即使伊拉克部队追赶库尔德人越境追到土耳其,土耳其也很难公开指责伊拉克部队的军事行动。
因此之故,土耳其政府禁止库尔德难民同外国新闻记者接触。因为不想把使用毒瓦斯公诸于世,从而刺激伊拉克政府。各国的利害和意图极其复杂地交织在一起。但不管怎样,就在这一时期,土耳其军方把陆军部队大量调至土伊边境,采取了近乎戒严的态势。这首先是为了防止库尔德人更多地涌入,其次是为了控制土耳其境内的库尔德人的不安倾向,第三是为了断绝外国人同库尔德难民的接触。
总之我们已完全置身于——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这场骚动旋涡的正中。回头想来,实在不胜诧异:算什么No problem!算什么天下太平!
※
离开凡城向哈卡里进发。虽然仍是九月,但早晨的空气已寒气袭人。其实较之寒意,更是一种近乎锐利的冷。阳光眩目耀眼,即使戴太阳镜开车也还是觉得眼睛作痛。笔直的路持续有顷。周围一无所有,惟独平原横陈开去。青草丰茂,羊群点点。融雪汇聚成的溪流和湿地也闪入眼帘。有好几只狗被挑死在路旁,有的露出内脏,有的瘪瘪的如比萨饼。都是牧羊犬。每有车开来,便以为是入侵者而飞扑上前,于是被车挑翻。可怜诚然可怜,但也确实吓人。我们在这路上也遭到几次狗的扑袭。不知它们是傻还是勇敢(大概兼而有之),毫不畏惧地蹿到以一百公里时速奔驰的车前霍地立起身来,我们也面对生死关头。对面没有车开来的时候尚可设法避开;而若前后有车,那么——尽管觉得不忍——就只能压死。如果放慢速度,狗就和车相伴而行,用身体“砰嗵砰嗵”拼命往车门上撞——简直成了斯蒂芬·金笔下的《泄愤》世界。
狗很大,凶相毕露,气势汹汹,说半是野狗都未尝不可。骑摩托或自行车旅行的人若遭此扑袭,怕是要慌作一团。本来我想不时下车走动一下,但因怕狗扑来,在土耳其一次也没敢。几年前土耳其政府曾计划全国性扑杀野狗,但因遭到西欧动物保护团体的抗议而作罢。实际上被狗吃掉的人也似乎不少。
不久驶入山路。草原消失,换成灰的风景。翻过海拔两千七百米的山脊后,风陡然增大。在这里已是冬天的风。据说土伊边境附近的山上,八月间冻死了很多翻山越境的妇女儿童,便是冷到如此程度。过了山,就已是哈卡里地界。道路突然变糟。倒算是柏油路面,但到处有陷坑。提醒陷坑的立牌当然有,但小小的不易瞧见。路面一多半或整个不见的地方也相当不少。桥也塌了。维修路段铺了柏油后再没处理,轮胎马上给焦油沾着黏糊糊的。看筑路现场,不由暗暗叫苦。虽然路沿河谷而筑,却不好好打地基,大致平整一下路面就直接铺柏油,以致稍一下雨路肩就塌掉,塌得到处是洞。不时有一头扎进洞里的汽车倒在路旁。Wild west。
路旁的城镇看一看都叫人悲从中来。进茶馆喝过一次茶,里面有三个长相丑陋的男人,一个(我从未见过贩毒者,想必就是这副模样)用土耳其语问我戴的西铁城潜水表多少钱。告诉后,他们就此说了十多分钟。之后又问我们开的三菱帕杰罗多少钱,告诉后,又交头接耳就此说了十多分钟。他们对价格怀有异乎寻常的好奇心。气氛让人觉得没准会在这里被杀了整个剥皮。问茶馆主人厕所在哪,被告知没那东西。估计在外头小便。看样子洒上小便说不定倒能使镇子变干净点。
哈卡里(2)
在距哈卡里一步之遥的地方发现了不可思议的一行人。大约十六七岁的年轻姑娘身穿像是新娘盛装的雪白雪白一尘不染的飘飘长裙骑在马上,长裙有好几颗鲜艳的绿星,薄薄的面纱遮住嘴角。一个感觉上异常安静的漂亮女孩。牵马的是个十岁左右的神情严肃的男孩子。仿佛父亲的年长男子拄着拐杖在前面步行。男子头缠阿富汗样式的伊斯兰头巾,浅黑色的脸,愁眉不展地瞪视道路的前方。令人费解的场景。到底怎么回事呢?他们要去哪里做什么呢?我不得而知。女孩那身艳丽的服装与土耳其腹地尘土飞扬的荒山野岭实在太不谐调了。四周只有红褐色的石山、满是乱石的山涧,此外就是无遮无拦的青空。说不定那女孩是去赶婚礼的新娘。
那时是我开车。差不多有十分钟没见到其他车辆了。除了岩石别无东西可看。路又单调,除了塌开的洞没别的。拐弯时看见他们,再拐弯时就不见了。场景倏然扑进我的视野,转眼之间就退往后面。其实一开始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怀疑那里是否真有那场景。
可是松村君也看到了同样场景,所以确有其事。如果有意,我们也可以停车退回好好看个究竟。但没有那样做。因我觉得——倒是说不清楚——那样做很可能使我们损坏那个场景所含有的东西。本能有那样的预感。于是我们继续朝哈卡里行驶,没有就那场景深入交谈。可那到底怎么回事呢?现在我也能真切而鲜明地在眼前推出那个场景,并且这样想道:那个女孩大概正去某个地方。
※
即将进入哈卡里之前受到两三道警察的检查。详细查验护照和驾驶证,记下编号。打开后车门查看行李。往哪里打电话。再次审视我们的脸。完了之后我们爬上通往台地小镇的七拐八弯的坡路。近午时分终于驶入哈卡里。一看就知是个一塌糊涂的镇,至少不能说是个让人感到温馨的地方。镇口首当其冲的是简直像在横眉怒目的庞大的陆军基地。军用车、装甲车在门内列成一排,仿佛在说随时可以出动。持枪士兵在那里站岗。
过得这里即是哈卡里镇。进镇第一步首先注意到的是脏污。路未铺柏油,灰尘多得不行,而且只有男人。开车在镇里转了一会,触目皆是男人。估计大多是库尔德人,头上缠着阿富汗式伊斯兰头巾,腰间扎着腹布。在路上四五个人头碰头站着说话的,很可能是贩毒分子。总之气氛非常可疑。悄声悄语说上一会儿,就一齐“啪啪”按动卡西欧计算器。一个人向对方出示数字,对方又“啪啪”按计算器出示数字,如此反复良久,或抬手或摇头。警察或军人一来,赶紧藏起计算器。
另外,警察和兵多得要命。目力所及,无不是制服。携带自动步枪、来复枪、手枪等各种枪支的警察和兵充斥街头。枪支委实五花八门,制服委实形形色色。他们两三人结伴四下巡逻,决不一人单独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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