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雨天炎天
作者:村上春树
但门口旁边好端端摆着猫食盘子,不能认为人家说谎。若手脚做到那么细的地步,那已是“sting(欺诈)”世界。土耳其的地毯商不至于那么处心积虑。顺便说一句,猫食为煮羊肉、马铃薯加米饭(猫竟吃这东西)和粉红色的牛奶。不清楚牛奶何以呈粉红色。问地毯商,答说就是这种颜色的。
四个大男人静静等猫回来,未免有些傻气。于是我自然而然看了店的地毯。地毯非常漂亮也很齐全。用手一摸,东西相当地道,图案也比在伊斯坦布尔看到的好。价钱也便宜。我本来就打算在土耳其买一张地毯,就不再谈猫,一张张看起地毯来。正看着,猫回来了。出生两三个月的小猫崽。雪白雪白,漂漂亮亮。但抱起来的最初印象,老实说,觉得什么呀,不就是普通猫嘛。右眼和左眼颜色确实不同,毛蓬蓬松松,蛮可爱。可是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名字叫奈迪尔。”地毯商堂弟说。
“游泳吗?真会游?”我问。
“游的,还用说。”他很自信地回答。
但不好提出那么就把这小猫扔进水里叫它游游看。既然说“游的”,那么只能相信。
不管怎样,松村君给猫拍了照。猫十分逗人喜爱,拍照时间里在地毯上打滚撒欢儿。最终我买了张地毯,丝和毛混织的,不很大,做工相当考究。喝着茶轻松交涉了十五分钟,结果以九万日元价格成交。地毯商包了地毯,我用美国运通卡付了款,然后和地毯商握手告别。
这件事的教训——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教训——如果为以后去凡湖的朋友写一下类似教训的东西的话,就是在凡城这个地方,宾馆的服务台人员肯定和一家地毯商有联系。后来见到的服务台人员都给我们地毯商的名片,极为热情地劝说我们“那是城里最讲良心最有信誉的地毯商,去一下看看”。即使同一家宾馆,每个服务台人员所联系的地毯商也各有不同。宾馆工作做得不很热心,但在介绍地毯商上面实在认真得令人吃惊,以至于让我觉得宾馆工作大概属于副业。毕竟作为一流宾馆,卫生间还整个晚上都哗哗漏水漏个没完,房间没有电话,几乎不出热水,服务人员又态度恶劣,一塌糊涂。
还有,第二天街上慢慢散步时注意到,地毯店里凡湖猫相当不少。凡城地毯店的橱窗和店里头常有凡湖猫睡午觉,有的甚至被关在橱窗里——为了招徕顾客。一旦游客对猫发生兴趣停止脚步,里面便有主人出来招呼游客进去。然后端茶、聊猫,再打开地毯看。完完全全是招牌猫。这里的居民看见游客所想到的似乎只是如何兜售地毯。
总之遗憾的是未能看到游泳的凡湖猫。
哈卡里之行
以前看过一部叫《哈卡里的季节》的土耳其电影,讲的是一个大城市长大的土耳其人去哈卡里这个土耳其腹地——或者不如说几近秘境——当教师的故事。他是个理想主义知识分子,在深山里的一个村落(大概是库尔德人村落)给孩子们上课,同时力争和人们打成一片。大家也开始一点点接受了他,但最终因发生一起事件而黯然神伤离村而去。我时常把电影情节整个记错(有时甚至把两个混淆成一个),所以记不确切,但大概是这样子的。主要说理想主义在当地现实面前的败北。记得是十九世纪俄罗斯风格的主题抑郁的电影,情节另当别论,风景和风俗描写则很精彩生动,细微之处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电影上说,哈卡里雪很深,一到冬天,山里的村落就和外界彻底隔绝,雪直到五月还不融化,也就是说一年中的大半时间要被封闭在村落里。人们贫穷,沉默寡言。见那个教师往端上来的茶里放糖搅拌后喝了,众人现出诧异的神情。那里的人们全都“咯嘣咯嘣”咬方糖吃,然后才喝茶。全村风习如此。
在电影里看了以后,我想,若去土耳其,一定去这地方亲眼看看。但哈卡里这地方不仅雪深,而且在土耳其以治安不好闻名。我最信赖的英语旅游指南上这样写道:“哈卡里最好绕开。此镇人口的一半在路旁脏兮兮的茅屋里战战兢兢闭门不出,另一半只考虑如何把政府官员杀死。这里的政府官员全部是在其他地方犯了错误或出了问题被流放来的。”
我以为这样的说法无论如何都未免夸张,不料去哈里卡一看,一点也不夸张。当然不是说有人在自己眼前遇害,但笼罩镇子的气氛的确如其所述。在哈卡里只要停车往外跨出一步,就会感觉出空气紧绷绷的不太平。
时机也不好。我们去的时候正值库尔德人问题白热化,可我们已经好几个星期没看报纸(离开伊斯坦布尔后,Herald Tribune哪里都没卖的),不晓得情况恶化到这般地步。不过到底有些担心,在凡城向地毯店和旅游办公室的人问过哈卡里治安如何,两人都保证说没问题,“哈卡里?No problem,安全着咧,根本没什么好怕的。” 我深入问了一句:“可听说有很多问题。”“唔,以前有过一点,”对方老大不情愿地承认道,“不过现在不要紧了,治安恢复了。伊拉克欺负库尔德人,杀害库尔德人,他们逃来土耳其。但土耳其人无微不至地保护库尔德人,天下太平。”总的说来,土耳其人不愿意向外国人谈本国的纠纷。无论什么都想以“不要紧,No problem”这一正规见解搪塞过去。这恐怕因为他们是爱国者,也可能因为极端讨厌外国人以“midnight express”(夜半特快)方式传播本国消极消息(他们的心已被深深伤害),或者出于尽可能不多嘴多舌这种政治上的考虑,抑或由于体制问题使得坏消息不四下传播亦未可知。对此我弄不明白。总之对于消极事情他们十分懒得开口。
例如凡城(不是今天的凡城,是过去的凡城)曾是亚美尼亚人的城市,其分离主义者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为了从土耳其独立出来而联合俄军占领了城市,杀了土耳其人。但俄国爆发革命、革命政府单独讲和撤军之后,返回的土耳其军队出于报复,大量屠杀亚美尼亚人(据说在全地区杀了一百万至一百五十万人),又把剩下的亚美尼亚人一个不留地从这一地区强制性大量迁出,将城市整个夷为平地。化为废墟的城里如今只住着鹳的一家。可是带我们看这废墟的陆军特种部队出身的管理人兼导游只说“这里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被俄军的炮火夷为平地”。此话——也许实际遭遇了俄军炮火——纯属无稽之谈。反正他们是尽量不触及土耳其的这种阴暗面。
这倒也罢了,问题是我们把那两个凡城人的“哈卡里毫无问题”——毕竟他们信誓旦旦地强调说不要紧——作为当下的信息信以为真了。但我并非诽谤土耳其人。总的说来,土耳其人说不要紧基本都不要紧。他们不是想说谎,只不过他们的见解往往出于良好的愿望罢了。也就是说,“I hope that it is so”不觉之间成了“It has to be so”。确是这样。向他们问路,若说“啊很近也就一百米”,那么就有六百米。他们心想大概说近些对对方有好处,于是好意地缩短了距离。这仅仅是一种感情上的亲切。作为证据,在土耳其问了好几次路,一次也没人指对过。问及哈卡里治安,他们也是心想好容易来土耳其一次,但愿那里不要紧,遂那样说出口来。然而此时我稀里糊涂相信了。
库尔德人问题极为复杂且根深蒂固。库尔德这个民族尽管从七世纪就已存在,并拥有固有的文化和语言,但几乎不曾有过自己的国家,是个悲剧民族。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又从民族自决名单中被排挤出去,现在也居住在横跨土耳其、伊拉克和伊朗三国的地区(叙利亚和苏联也有一小部分)。库尔德人有高度自豪感,对同化于阿拉伯人和土耳其人怀有反感,无论在哪个国家都掀起激烈的独立分离运动从而遭到镇压。他们的数量把握不准,不过总数大体为一千万至两千万,其中八百万住在土耳其。由于政府采取高压性同化政策,他们的文化活动——包括音乐和出版在内——在正式场合受到禁止。例如电影《路》的导演、已故于尔的马兹·居涅是库尔德人,因而受到政府的彻底镇压,三番五次被捕入狱。在监狱中导演的《路》是很有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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