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雨天炎天
作者:村上春树
“是的。半夜十二点对于我们——以你们的时间说——相当于早上四点。”马什说,“所以,那不是半夜的祈祷,而是早晨的祈祷。”
莫名其妙。马什进一步说明:“就是说,我们是在不同于你们的时间中生活的。这是从很久很久以前持续下来的时间,被称为‘拜占庭时间’。依据‘拜占庭时间’,一天不是从午夜十二时,而是从日落开始的。因此,你们的午夜相当于我们的上午四时。”
言之有理。阿索斯的修道院全部采用这种拜占庭时间。但不知何故——忘记问了——唯独昨天投宿的伊比隆修道院例外。所以,昨晚未能听得午夜的木鱼声或钟声。“我们十二点起来,分别在自己房间祈祷。后半夜一点全体集合祈祷。祈祷大体持续三四个钟头。特别日子有时持续十小时左右。”祈祷完毕,他们分开去各个场所干活,单独学习,再次祈祷。
我想这和我的工作时间差不多。我一般也在凌晨三四点开始工作。然后做家务、运动。特别的日子也有时工作十个来小时。平时不那么玩命。无论对象是什么,注意力持续的时间或许都差不多。
六点半我们被叫去吃晚饭。我们是异教徒,不能和他们一起吃饭。大家吃完后,叫我们单独去吃。因为正式晚餐要同时祈祷,异教徒无法加入。不过,没有郑重其事的仪式,说快活倒也快活。吃饭这事情还是想悠着性子来。晚饭菜单有类似杂烩粥的米粥和三个西红柿、橄榄咸菜,以及又软又香的面包,不加量。杂烩粥里有大豆。较之昨天伊比隆的伙食,好得没法比。无论哪一样材料都是在这修道院里采摘的,一咬,味道猛地在口中散开。毕竟是绝对彻底的天然食物。简单至极,清淡之至,和所谓希腊料理截然不同。
我对马什说因为明天一早动身,吃不上早餐。马什随即从厨房拿来许多面包和橄榄,并装进塑料袋,让我们带去。实在亲切得很。我们道谢接过。面包也好奶酪也好橄榄也好,都是他们亲手培育的。
晚饭后,马什带我们看修道院的菜田。田里长着西红柿、茄子、甘蓝和大葱。看上去土质非常肥沃。肯定因为雨多适合蔬菜栽培。暮色深下来以后,开始传来仿佛与此呼应的雷声。雷虽然远,但声音一阵紧似一阵。云又开始出现。正担心明日天气,雨就啪啪啦啦落了下来,得得。
我们回到房间,一边听雷,一边打开在达菲尼杂货店买的红葡萄酒喝着。虽是便宜货,但由于身体渴求酒精,觉得分外香醇。仅有三张床的狭小房间,照明只一盏煤油灯。没有电。厕所是手动冲水式,就是说或用旁边的软管冲洗或自己往桶里灌水哗地冲下去。简单。卫生纸冲不下去,扔进现成的盒子里。这道程序不限于阿索斯,整个希腊无论哪里都一样,习惯了倒也没什么不便。借着煤油灯光喝多少带有特殊涩味的葡萄酒也甚是舒心惬意。雷声不时传来耳畔。于是我想起马什的话,他说这一带时常落雷烧毁修道院。紧挨我们住处的一栋房子就在几个月前给落雷烧掉了,现在还焦黑黑地扔在那里。看来这地方不单雨多,雷也够多的。我可不愿意在这地方遇上落雷,焦黑黑一命呜呼。正想着,八点左右有人轻轻敲门。开门一看,是马什。
“这个也带上吧!”说着,他递过一个装着葡萄、元葱和青椒的袋子。真够友好的。多谢。九点,我们吹灯睡觉。
半夜被钟声惊醒。很奇妙的钟声。奇妙的节奏奇妙的音阶。看表,后半夜二时二十分。静静躺着未动,不一会儿,木鱼样的东西响了起来。也同钟声一样,以奇妙的节奏和奇妙的音阶响个不停,一如马什所说。此外,那个叫萨曼德隆的螺旋桨形奔跑的木鱼也“咚咚”开始敲响。声音渐渐由远而近,又渐渐远去。从声音移动方式推断,萨曼德隆敲击手像以相当快的速度一路奔跑。但敲法很有力,节奏有条不紊。至于怎样的声音,说明起来非常困难,因为和我们通常听到的任何声音都不一样:短促、明快、清脆,声音凛然而遒劲地敲击夜空,一瞬间击穿夜幕传至我们耳边。虽说我对宗教没有什么虔诚之心,但还是能够觉出那声音里蕴含的某种心灵信息。唯独那声音的回响,我想怕是无法录进磁带传达出来的,因为那是包含所有状况的声音、震颤所有状况的声音。阿索斯深沉的夜色。沉默。与我们不同的时间。满天的星辰。
整个修道院的僧人似乎全部在这栋房子里集合。上楼梯和在走廊行走的 “吱咯吱咯”声不间断地传来。我们住的这座建筑物的走廊木地板损伤非常严重(说濒于解体也未尝不可),每走一步都发出宿命的吱呀声,而且板与板之间有空隙,蜡烛的黄色光亮成一条线泻落下来。此外则一无所见,漆黑一片。唯独不规则的光线从天花板泻下。我们住在二楼,看情形楼上是做夜间礼拜的场所。
我爬起身,拿小手电筒走到房间外面。黑漆漆的走廊尽头,可以看见僧人们手中闪闪摇曳的烛光。他们三三五五爬上楼梯,消失在楼上。蹑手蹑脚尾随他们爬上去一看,楼梯上头有个小礼拜堂。朗朗的诵唱声传来。烛光明晃晃的,可以看见聚集一堂的僧侣那仿佛从夜幕中穿过的黑乎乎的僧衣。老实说,较之庄严,很有些令人惧怵。
我这人对整个宗教不具有丰富的知识。但若允许发表我的个人感想,我觉得希腊正教这种宗教有时候好像能让人感觉出超越教义的东方式惊骇意味,尤其在从楼梯一隅窥看夜半礼拜的情况下。其中的确存在着以我等理性所无法处理的力学,仿佛欧洲同小亚细亚在历史的根本点上互相妥协的那种力度,比之形而上的世界观,似乎具有更为神秘而凡俗的肉体性。更进一步说来,我甚至觉得希腊正教乃是由最直接继承了满怀基督教之谜的人的小亚细亚式惊骇性所形成的。
我在楼梯侧耳倾听了一会儿他们的祈祷,后来觉得似乎妨碍了人家,遂走进院子。雨停了,夜空一片澄明,万里无云,简直像天像仪一样,每个角落都布满亮得刺眼的银星。
怔怔望了三十分钟夜空,然后回房间钻进被窝。想到今天也大概是个好天气,心头一阵释然。远处唱和的僧侣们的祈祷声柔软地充满我的耳朵,我很快睡了过去。
拉布拉修道院
来阿索斯第四天。一大早告别热情好客的卡拉卡尔修道院,向格兰德·拉布拉修道院进发。从这里开始路渐渐艰难起来。因为要沿阿索斯山麓绕行一周。这以前的路像是让我们练腿。好在今天晴空万里,是个适合旅行的好天气。
“有一点不太明白。”摄影师松村君说。此人平时只是笑眯眯不怎么开口,而一开口常常提出较为本源性的疑问。“那里的僧侣们,吃那么糟糕的伙食,为什么还胖呢?猫都瘦得咯嘣咯嘣的。”
经他一说,果然觉得看到不少肚皮挺出的和尚,血色也并不差。每天只吃一点点粗粮,劳作又很辛苦,胖从何来?粗茶淡饭和运动是减肥的基本,那样的生活多少年持续下来若还胖,减肥什么的应当从全世界彻底销声匿迹才对。不可思议!此乃神之庭园阿索斯半岛上一大谜团。或者年龄大了便胖乃此地人种性特质亦未可知。也许无论怎样的生活都避免不了他们非胖不可的倾向。也可能在什么地方偷偷地、巧妙地补充了营养。
如此在山路上东拉西扯之间,发现泥泞的路面有很大的足迹。类似狗爪印,但若为狗未免过大。体重也好像相当可以,足迹陡然深深嵌入地面。如此清晰的足迹一个个重叠着伸向前去。看样子,雨过之后有什么东西成群结队在山路上移动,而且和我们前进的方向相同。说不定是狼,一群野狼。我们就此议论良久。可是——不大明白的是——狼与野狗之间有这么大区别吗?不就是AC/DC和电机头那个程度的差异吗?不管怎样,我可不愿意同那样的角色发生关联,一定要在天黑前进入修道院门内。
到格兰德·拉布拉有相当长一段路程。我们在山路上爬上爬下,顺着海岸前行。说是顺着海岸,其实海岸线几乎全是悬崖峭壁,上下相当艰险。十点半,累得浑身瘫软,坐下喝水,吃苏打饼干,然后继续爬山。但无论怎么爬都爬不过山梁。看地图,该早已翻过山梁才是。不管怎么说时间都花得太多了,无论怎么看上坡路都太长了。核对指南针,发觉我们偏离预定路线,似乎在朝阿索斯顶峰行进。但是无法断定。商量的结果,我们决定先走到路标出现时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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