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雨天炎天
作者:村上春树
我心生一计,问中尉“可以给您照一张相吗”。因我觉得大家都那样紧张,而我这么轻松地来一句说不定反而有效果。若我们紧张起来,对方更紧张。没指望能够拍照。想必对方回答“NO”。因为此前我几次尝试给士兵照相,每次都被拒绝了。
不料这么一说,“夜生活”中尉竟绽出笑容,说道:“啊,照相?可以呀,照吧!”周围“亚洲脸”士兵们听了也都对视一笑。于是场上气氛陡然一变。检查也好身份盘问也好都不翼而飞。我也没以为这招能灵。归根结底,大家都很喜欢照相。驻扎在这么偏僻的地方,上级只有中尉,既然中尉说可以,便再也无需顾忌。形貌剽悍的中士也好乡下人长相的普通兵也好都把自动步枪扔在那里,友好地照了张纪念相。身后红地星月土耳其国旗翩然飘扬,翻过山丘一公里外就是伊朗。当然还有一个人按中尉的命令守着机枪监视路面,不管怎么说,总不能彻底放弃警备。他显得十分遗憾,但无可奈何,毕竟是军队。
纪念相照罢,中尉命令一个士兵拿茶来。上茶的样子和日本上茶时差不多。另一个士兵搬来椅子。看气氛要聊很长时间。土耳其人进行个人交往,必然聊得很长。本来就喜欢亲近别人,好奇心又强,而且时间观念比我们日本人淡薄,一聊就聊得很长。这位“夜生活”中尉也不例外。但在国境警备队被请喝茶是很少有的事,加之好像蛮有意思,于是我们决定在这里坐下来品尝土耳其茶。我、松村君和中尉坐在椅子上喝,士兵们围成一圈定定地看着我们。这里会英语的仅中尉一人,因此对他来说能同我们用英语畅谈似乎是向大家显示权威的好机会。虽说样子像“夜生活”,但还是够了不起的。实际上大家也心悦诚服地看着他。土耳其军队的军官大部分是知识分子,无论长相和气质都同下士和士兵们不一样,总之感觉“天生不同”。这里的中尉也长着金发,个头也最高。其他人剃着光头,唯独他留着头发。士兵们个个敦敦实实,一副“百姓”模样。彻头彻尾的阶级社会。
这时间里,中尉从宿舍拿出两架照相机。美能达和尼康。我不大晓得(对照相机我几乎一无所知),但据松村君说,是不太差的老型号。不过在土耳其能拿出两架这个档次的照相机,到底是相当可以的精英。况且是在荒凉得一无所见的边境的守备队。
“好厉害啊!”听我们这么说,中尉高兴地咧嘴一笑。有人这么说他分外高兴。一笑,更显得年轻些。由于头发稀薄,以为他有二十五六,其实没准才二十刚过。说不定大学一毕业就被征兵征来这里的。大学毕业生应征,被自动任命为军官。
“我嘛,喜欢照相机。”中尉说。于是话题转到他的照相机和松村君带的照相机上。看来此人颇有情趣。他说自己是伊斯坦布尔人。大概是有钱人家的公子哥吧。被征到天涯海角一般荒凉的山里边同土里土气的士兵终日相守,想必他感到忍无可忍。心情完全可以理解。的确,方圆几十公里,除了养羊的村庄一无所有。况且常有游击队出没,又不能跑去别处散散心。肯定怀念伊斯坦布尔的霓虹灯。
又过了一会儿,一个皮肤微黑的乡下脸士兵走来,笑眯眯地用日语说出“一、二、三、四”。一问,原来他在练空手道。“练了四年松涛流。”他说。松村君是空手道的有段之人,遂说:“那么,请摆个造型看看!”于是微黑士兵大致摆出个造型来。我问如何(我对空手道几乎无知),松村君说:“太差了。练四年还这个样子,根本无可救药,基本功都不行。”实在看不下去了,松村君便指导他造型。毕竟是由空手道老家的日本人指导造型,可以说简直等于由密西西比出身的黑人指导布鲁斯吉他的弹法,由阿伦·拉德指导手枪的快射。他激动得浑身颤抖。这种边境的守备队,再等十年怕也不会另有日本人来。“腰再下沉一些”、“双腿合拢,别让人踢去中间”——如此用日语和英语适当提醒着练习,不觉三十分钟过去。我刚要欠身,中尉说再饮一杯茶如何。看样子他还想说一会儿。松涛流士兵也想继续练空手道。但如此下去是没完的,决定就此起身。一来想趁天黑前赶到凡湖,二来他们可能叫我们住在这里。
临走时,大家站成一排热情挥手相送,我们也友好地挥手告别。
那位中尉大概现在还在那荒野正中百无聊赖地执行国境守备任务,那位乡下脸士兵还在每天叫着“一、二、三、四”练习空手道。
※
另一张照片后来是在地中海伊兹密尔军港拍摄的。潜水艇停在那里,松村君试着对准相机,警备士兵热情挥手。照完一张还叫照一张。潜水艇看上去性能好像不怎么样。
面包和茶
老实说,土耳其饭食吃不来。问题首先是以肉食为主,而且几乎全是羊肉。我平时不怎么吃肉,羊肉更是一口不吃。其次,油腻东西也接受不了。蔬菜种类倒是丰富,但餐馆里端上的土耳其菜大多烹调过度,味重。因此,烹调味往往压过蔬菜本身的味,进餐厅光一闻味就食欲全无。土耳其的餐馆同朝鲜餐馆一样,跨进一步,一股特殊味就扑鼻而来。喜欢这个的人或许不在乎,而受不了的人就相当麻烦。
当然我不是诽谤土耳其菜的档次。土耳其人坚持说土耳其菜乃世间无与伦比的美味佳肴,读任何一种旅游指南,上面都以相当多的篇幅介绍土耳其菜种类如何丰富做工如何考究。往日拿破伦三世和皇后一起访问土耳其时,奥斯曼帝国皇帝设晚宴招待,皇后吃了为之感动,命令随行的御膳长官“去土耳其御膳长官那里问一下这食谱”(这里边有个噱头,但怎样的噱头给彻底忘了)。总而言之是我不行,我也觉得抱歉。我不是就土耳其菜说三道四,只不过味道同我合不来罢了。试着往餐馆里进了几次,但都落荒而逃。不但我,松村君也不成。那种味无论如何也习惯不了。两个人原本都津津有味地吃了世间口碑不怎么好的希腊风味菜,说奇怪也是奇怪。
不过一开始是从伊斯坦布尔转去黑海沿岸,因此得以吃鱼活命。天天吃加盐的烤鱼和西红柿色拉。鱼的种类和日本差不多,从青花鱼到鲣鱼,应有尽有。进餐馆请厨师烤了,或在鱼铺买来自己用液化气炉烤来吃。在黑海沿岸一个叫特拉布宗的城市的那家烤鱼专卖店非常别致有趣,相当于日本所说的“大众食堂”。那里的老伯们围着胶合板餐桌,拿起鱼一起大吃大嚼,还有一股烤鱼特有的扑鼻的香气。点了之后即剖开鱼腹烤制。剖鱼烧烤专卖店,除了剖鱼烧烤别的什么也没有。看起来好吃,进去一吃果然好吃,或者莫如说味道清淡爽口,没加过多的调味料。鱼同西红柿色拉、面包一起吃。我们点了最贵的味似鲣鱼的一种鱼。每人面前重重放了足有三十厘米长的圆滚滚的一条,根本吃不完,剩了一多半。加上饮料,两个人才花了八百日元左右,而这在土耳其已是相当高的价格。欧洲就不用说了,即使在黑海沿岸城市,鱼也比肉要贵一点。细看之下,原来周围普通老伯们(当然这种地方的顾客全是男人,餐馆人员也是男人)吃的全是一百五十日元的类似剖开的竹荚鱼的那种鱼。那个看上去也蛮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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