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雨天炎天
作者:村上春树
这里似乎有种种样样来历不凡的建筑物和宝物。但一开始我就交待了,我对这类东西没什么兴致,再说以我的欣赏习惯看这座修道院有些过大。于是在院子里随便散散步、看看壁画就算完事。能够在阿索斯半岛停留的三个晚上就这样用掉了。我们本来打算去半岛南端转一圈,但由于下雨,日程整个乱套。这就开始深入秘境未免意犹未尽。
不管怎样,先去南端的卡胡索卡里贝亚的小修道院(斯基特)看看,再从那里乘船返回达菲尼。这样,也就算大体到了半岛南端。格兰德·拉布拉往前——也就是说绕完阿索斯再往前——正规修道院已经一个也没有了,有的只是小而粗疏的类似修道院派出所那样的东西。这些派出所也分几类,依大小顺序,称之为斯基特、凯利约、卡里贝、卡泰斯马、黑希哈斯特里奥。修道院各有定员,超过定员,剩余的就离开修道院,被分去这些“派出所”。最大的斯基特感觉上就好像把修道院规模缩小了一圈、统一性弱化了一点。至于最后边的黑希哈斯特里奥,已经彻底成了隐士小屋。他们在远离人烟的荒地、山中或洞穴里边搭一座小屋,在那里不受任何人干扰地过着孤独的宗教生活,即所谓武斗派的苦行僧。而且他们多数住在格兰德·拉布拉前面的半岛南端。因此来半岛后,作为我无论如何都想继续南下。
一清早我们从格兰德·拉布拉修道院出发。幸好天气不错,晴朗无云。由此往前的路渐渐难行,又很快糟到了极点。大多路段只能容一人通过,并且路面时不时消失不见,看样子一下雨路面就会成河。草蓬蓬勃勃长得很高,必须一一用手拨开才能迈步。道路标识也马虎起来,有几条踩出来的岔路让人摸不着头脑。但至少意大利旅游团没来这里。
“村上君,你对意大利人好像很有成见。”O君说。
那倒不至于。不过好容易离开罗马,不想在这样的地方碰上意大利人(不是吗)。
约一个小时后来到普罗德罗姆小修道院。一座稍稍离开海岸的斯基特。路上一直有一只蛮乖的狗跟在后面,一叫就跑,一迈步又尾随而来。此外谁也没遇见。狗一直跟到修道院门口。
普罗德罗姆小修道院空无人影,穿过门进入院子,走到像是“阿尔霍达”的地方大声呼喊也没人出来。阒无声息。看上去就好像最近因为什么彻底放弃了这座建筑。干干净净,井然有序,但空不见人。人的动静也没有。鸟鸣声从什么地方传来,如此而已。
无奈,我们坐在那里等人到来。
大约过了十分钟,一个瘦瘦的僧人如淡淡的影子无声无息地出现了,手里拿着扫帚,道歉说没注意到,对不起。早上八点刚过就来这里的巡礼者怕是很少有。他照例端来咖啡、鲁克米果冻和乌糟酒。这么说或许不好——鲁克米的味道还是卡拉卡尔的好。
僧人名叫库列曼,是罗马尼亚人,讲法语。他介绍说,这座小修道院隶属格兰德·拉布拉(所有的斯基特均隶属于某座修道院),创立于一八六三年,住在这里的十五名修道僧全部是罗马尼亚人。他把我们领到院落中央的蛮气派的礼拜堂。礼拜堂只有做礼拜才能参观,但库列曼神父为人热情,特意为我们打开门。一进门就见到无数受难图。无论墙壁还是天花板,无不绘有过去遭受宗教苦难的圣人画。这不是壁画,只是用颜料画上去的,已过了差不多一百年,褪色和裂纹相当严重,但仍很鲜艳,看了不由感慨世界上委实充满着种类繁多的苦难。
煮在锅里的圣者有之(此人稍微显得难受,但似乎不是特别烫),手脚险些被斧头跺掉的圣者有之(此人看样子相当痛苦),腹部置红火炭者有之(此人的神情仿佛在说悉听尊便),腋下被火烧者有之(此人以傻呆呆的神情加以忍受),绑在车上飞速旋转且背部被铁钉尖划得皮开肉绽者有之(此人大概昏迷过去),倒吊起来活剥皮者有之(看样子很痛)。压卷之作是锯裂胯骨,头朝下吊着,锯从胯间锯下去。这个我觉得可不是开玩笑。如此看着看着,心情渐渐黯淡起来。不过进到教堂里面,但见祥和的天堂景观铺展开来。圣人被神请到天国憩息,异教徒堕入地狱遭受不尽的苦难。天使吹响喇叭,圣母慈祥地微笑。地狱也好天堂也好都有点夸张造作,构图也单调。不过说到底,这种笨拙正是希腊正教的长处和一贯特色。天主教堂也有类似的手法,但没有如此凄惨可怕。在威尼斯的Torcello岛见过的受难图在意大利以残酷的地狱图而闻名,但同这个比起来简直成了准天国。总而言之,看这些图的时间里,我觉得自己受的难还不够多,遭到文艺批评之类根本不能称为受难。“已经破损得很厉害了,但这座斯基特贫寒,没办法修复。”库列曼神父说。
看完礼拜堂,库列曼说这附近有圣人住过的洞穴,劝我们去看一看。时间还早,去看看无妨。我们转到小修道院后面,穿过仿佛曾让基督经受考验的到处是石块的荒地,来到海边的悬崖峭壁。路上有几座两三个僧侣居住的小屋。刀削般的石崖上凿有狭小石阶。究竟多少阶不晓得,总之很陡很陡。我们留心着不踩空石阶,慢慢下行,岩壁上果然有个洞穴,里面搭一个小屋,小屋里放着扫帚、木鱼和木锤,地面向海那边倾斜得叫人害怕。岩壁上方垂下一根软管悬在小屋窗外——估计是从小修道院引水的。在没有软管的年代想必用桶提水来着。生活可想而知。
小屋后头、洞穴深处有个静悄悄的小礼拜堂。里面有祭坛,变短的蜡烛排列在蜡台上。一个人也没有,惟有海风飕飕吹来。礼拜堂旁边的小洞穴里摆着四个古旧的头盖骨,不知是几百年前的,反正看上去很有年代,大概是住在这里修行至死的僧人的。应该是难得可贵的骨骸,但一旦成为骨骸之后,外观上就分不出是圣人还是凡人,是小说家还是摄影家抑或编辑。全都一样,无非白骨而已。
折回普罗德罗姆小修道院,几名修道僧把图书馆的旧书放到阳光下晾晒,也有人解开订书线拆开来修护。一切都那么安静。问道,能否照相,答说不要紧。在阿索斯拍摄僧侣困难至极(多数僧侣不愿意,甚至有发脾气的),但这座小修道院的修道僧则满口答应下来,看上去性格较为平和。
另外,我们带的食品也渐渐少了,自觉厚脸皮,但还是问库列曼神父能不能分一点食品给我们。库列曼神父点头,不知去了哪里,不多工夫手拿装满食品的袋子返回,里边有西红柿、奶酪、面包和橄榄咸菜。从贫穷的小修道院如此白拿食物很过意不去,而这份亲切实在难得,实际上后来也帮了大忙。卡拉卡尔的马什也好,这普罗德罗姆的库列曼神父也好,若无他们的好意,我想我们的遭遇会更加狼狈。对宗教诚然不知其详,但其亲切我心领神会。爱消失了,也有亲切剩下——大概是博加特说的吧。
十时四十五分,我们告别普罗德罗姆。下一站是卡胡索卡里贝亚小修道院,如果顺利的话,我们可以从那里乘船回去。
当然未能顺利。
卡胡索卡里贝亚
从普罗德罗姆去卡胡索卡里贝亚的路相当艰难。平地几乎没有,或陡然向上,或急转直下。翻过一座险峻的山峰便是深邃的峡谷,然后又有山峰拔地而起。如此反复不止,令人相当厌倦。海边的石崖路大多崩塌,必须手扶石砾斜坡前行。行了两个小时,到底累了,遂在山崖上休息,看着海喝水,吃库列曼神父给的面包和橄榄。对于疲惫的身体来说,橄榄的咸味委实妙不可言。
早上耸立在我们右边的山峰现已绕到我们的背后,我们正往半岛南端接近。不料注意到时,刚才还历历在目的阿索斯山顶那里已罩上令人怵然的乌云。湿漉漉沉甸甸的云。云的下端灰雾。看样子山上在下雨,且是很厉害的雨。天气又开始变幻莫测。糟糕,没准要下到这边来。正这么想着,雨点“啪啪啦啦”打来了。我们赶紧起身上路。走不到二三十分钟,雨劈头盖脑而来。本来就举步维艰,一下雨更是雪上加霜,转眼之间都淋成了落汤鸡,前天的一幕再次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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