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村子

作者:冯种岐




  “不要和你姐闹了,他们也是活得不容易。”
  “我姐给我赔了情。”
  “你真好。”
  “世上的人都没有你好。”
  赵烈梅抓住了他的手从自行车的车头上取了下来。她调过自行车,跨上去,向松陵村蹬去了。祝永达眼望着赵烈梅的背影消失在薄薄的雾霭中。这女人对他太好了,确实是太好了。她这种不求回报的爱,使他一辈子都会负疚,她对他的痴情使他觉得活着无比美好,人生无比美好。如果人世间没有赵烈梅这样的女人,不光是男人的缺憾,就连男人头顶上的天也会缺了一方的。女人啊女人,当女人狂热地爱上一个男人的时候,不要说海枯石烂心不变了,这爱就像用刀子刻在了她的心上,要挖去那个爱字,除非把她的心摘下来,叫她死。这就是感情!赵烈梅的这份感情使祝永达觉得温暖无比,也十分痛苦。祝永达用十分感激的目光看赵烈梅时才发觉,也许因为爱,使赵烈梅像得到雨水滋润的春天一样变得更美了,她是他走到天尽头也不可能忘记的一个最好的女人。祝永达不由得热泪盈眶了。
  
  二十八
  
  举目无亲的祝永达站在西水市的街道上,他一旦想起马秀萍,即刻想去见她,见了马秀萍怎么说呢?说他被人打垮了?说他主动逃逸了?说他是到这个城市来闯荡?说他为了和她一起干事业?他觉得,所有的理由都很脆弱,只有惨败感是实实在在的。他想了又想,觉得还是暂时不要去见马秀萍,等他在这个城市站稳了脚跟以后再说吧。他被过往的行人拥挤着,推搡着。他看着喘着粗气般的一辆又一辆汽车,看着鳞次栉比的楼房,看着匆匆忙忙的行人,对城市没有亲切感。既然来了,他就不能退回去,他要尝尝在别人的天空下生活的滋味。
  他来到了经一路。这是一条食府街,各类吃食都有。走过那些卖烤肉的、卖烧鸡的、卖海鲜、卖羊肉泡馍的食铺,在一家卖扯面的小摊子里他找了一个座位,花了一块钱,要了一碗扯面和面汤。肚子虽然很饿,他吃得并不猛,斯斯文文的,边吃边左右而顾,看看,他要看看这些卖吃食的人是怎么做生意的。一碗面条下了肚子,他觉得还欠一点,可是,他不能再吃了,他要节省,他身上带的钱很有限,他来到这个城市是挣钱的,不是花钱的。他又要了一碗面汤。老板很胖,络腮胡子,五十岁左右,一看就知道是个庄稼人坯子,他吩咐伙计给祝永达舀面汤时很不高兴,面部带着讨厌而鄙夷的神情。面汤要来了,祝永达却没有喝,老板的眉眼把他的肚子填饱了,他很讨厌那些有几个骚钱就扎势摆谱的庄稼人。
  出了经一路,向南一拐,祝永达进了经二路。
  在一条小巷道的拐角上,有两个要饭吃的。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身子曲成了笼子圈,头颅几乎着了地,只看见稀稀的飘动的白发和发黄的头皮。另一个算是个残疾人吧,从面目看,是个成年人,可是,坐在那儿的模样像个儿童。他的一条腿从膝盖以上断了,裸露的断茬儿一动一动的,看起来很瘮人。另一条腿还没有高粱秆粗,那细细的腿从脊背上曲过去,搭在肩上,而且,脚朝后长着。祝永达看了一眼就想吐,那残疾人的样子有点可怕。他已经走过去了,又回去,将五毛钱扔在了残疾人跟前的铁罐子里。那残疾人半眼也没看他。
  他从经二路的东头走到了西头,他发觉,没有他可干的什么活儿。他并没有灰心,继续向南走,过了渭河桥,到桥南去了。桥南是工业区,正在建设之中。傍晚时分,他来到了一家建筑工地上,他想,在这个城市,适合他干的,恐怕只有做小工了。他找到了工头,问那工头,能不能叫他做小工。工头看看他,眯起一只眼问他能干什么,他说和浆、搬砖、运料,体力活儿他都能干。工头说,你干三五天先看看。他就问:“干一天多少工钱?”工头眉毛一挑:“你事还没干,先问工钱?”他说:“我就是为了挣钱才干活儿的。”工头说:“干得好,一天八元。”他说:“干得不好呢?”工头说:“干得不好就走人。”他说:“好,我干。”工头把他领到了一个油毡搭起来的工棚中,指了指地铺说:“你就睡那儿。”他一看,地铺上撂着几十床脏得分不清是什么颜色的被子,每个人身底铺着装水泥的牛皮纸和破麻袋。已是初冬时节了,晚上没有被子不行。祝永达走出了工地,他到街道上的劳保商店里买了一床草绿色的行军被抱回来了。他将被子撂在地铺上,从工地上拾了几张牛皮纸铺在了身底下,用一张牛皮纸将一块砖头包住,当做枕头。打好地铺,他走上了街道。
  夜幕像一把伞撑开在天空,电压不足的路灯将街道照得发红。祝永达转了半天,肚子也饿了,又去吃了一碗扯面。吃罢饭,他无心在街道上闲逛,就回到了工棚。
  吃罢饭的民工有的蹲在地铺上吃烟,有的已经钻进被窝里睡觉了。他问睡在他旁边的民工是哪搭人?民工说是陇县人,他又问这里有没有凤山人?民工说有一个,民工右手朝西头一指,给那中年人吆喝:“嗨!牛拴娃,这里有一个你们凤山的乡党。”他一看,被叫做牛拴娃的不就是被乡政府开除了的牛晓军吗?牛晓军打量了他几眼,似乎不相信他也是来做小工的。大概因为他的神情,他的面容,他的穿戴还不像民工。牛晓军说:“这里的工头心黑得很,一天要干十几个小时,你能撑得住吗?”他笑了:“我也是庄稼人,还怕吃苦?”牛晓军说:“我看你像乡政府的乡丁。”他也笑了:“那些人不叫乡丁,叫干事。”牛晓军说:“叫啥都一样,不是他们逼着要粮要款,我能出来受这份洋罪?”他说:“也不能怪他们,任务完不成,他们无法交差。”牛晓军说:“你不要替他们开脱。”祝永达说:“不是我替他们开脱,他们的兄弟姐妹也都是农民,他们未必愿意那样干。你在乡政府工作过,对这些人最清楚不过了。”牛晓军似乎要把一肚子的冤屈和满腔的愤恨给他诉说、发泄。他给牛晓军递了一支烟说:“咱明天再聊吧。”
  躺在冰凉的地铺上,祝永达怎么也睡不着,冷风从油毡的破洞中灌进来,身上如同浇了冷水一般,他冻得在被窝里缩成了一团。地铺上的三十几个民工都已入睡了,沉重的体力劳动使他们十分疲累,哪怕身底下是冰碴,是枣刺,是钢针,也能睡得着的。他们的肉身子似乎是木头,是烂泥,冷风吹不动,寒气逼不醒。他们一旦躺在被窝里就什么事也不愿意再想,思想会使他们无奈而痛苦,只有停止思想,让大脑里一片空白,他们才能轻松一点。睡觉对他们来说是人生莫大的幸福,哪怕睡着以后被冻死也罢,他们也算是幸福的。祝永达坐起来,披上衣服,抽了一支烟。从明天起,他就是这工地上的一个小工了,不再为松陵村的事情去操劳,他已摆脱了使他难以安宁的工作。他甘愿在这儿吃苦,身体累一些不要紧,心里能相对轻松一点就好了。有多少庄稼人和他一样整天挥动着农具,整天泡在汗水里,他们没有怨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就这么把自己一生打发了。
  祝永达是在睡梦地里被喊起来的。他看看表才六点二十分。工棚里的民工都起来穿戴整齐了。他们拿上碗筷要去吃早饭。祝永达出了工棚一看,天上的星星雨点似的向下滴落,天蓝得跟他黎明前做过的睡梦一样,冷风迎面扑来灌进了他的领口,他不由得抖了抖。他跟着民工进了工地临时搭起的灶房中。没有碗筷,睡在他隔壁的民工从食堂里给他要了一只粗瓷碗一双筷子。早饭是一块馒头,一碗稀饭,没有菜。民工们端着稀饭,捏着馒头蹲在灶房四周草草地吃了饭,七点钟就上了工。第一天的城市生活从这个建筑工地上开始了。
  祝永达的工作是用架子车给搅拌机跟前拉运沙子和碎石。他拉着那辆架子车一刻也不停地向搅拌机跟前拉运,他将身上的毛衣脱了,只剩下一件单布衫,汗水还是不停地流。他被那旋转的搅拌机逼着,机器一样地工作,一天下来,已是累得不行了。那搅拌机一天要吞进去几十方沙子和碎石,这些沙子和碎石是一锨一锨从他手底下经过的,他的体力、他的激情被那搅拌机一抬嘴就吞下去了。本来是两个人的工作,黑心的工头叫他一个人干。他趴在地铺上,不想去吃饭。乡党将他喊起来了,乡党问他能不能撑得住?他说行,行呀。再累也要坚持下去的,这才是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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