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村子
作者:冯种岐
田广荣从院门里出来一看,坐席的人都从席棚里出来了,他问管事的是咋回事?管事的说:“有一个娃娃掉到淋石灰的坑里了。”田广荣问:“是谁家的娃娃?”管事的说:“还不知道。”田广荣说:“没事没事,大家进去吃饭吧,喝好,吃好。”等坐席的人进了席棚以后,田广荣将管事的叫到一边训斥:“你看你,是咋招呼客人的?不就一个娃娃么,大惊小怪啥?”管事的说:“田水祥喊了两声,人就乱了。”田广荣说:“这二杆子,连个轻重缓急也分不清,今日个的大事就是我待客。”田广荣叮咛管事的坐下一轮席时千万不要乱套。管事的连声说:“田支书放心,田支书放心。”
薛翠芳第一个从医疗站回来了,薛翠芳边走边擦眼泪。进了院门,几个妇女围住薛翠芳问娃娃咋样了?薛翠芳只是不停地抽泣。那几个妇女已知道是咋回事了,她们不再问了,围拢着薛翠芳叹息,薛翠芳擦了擦眼泪说:“多乖的一个娃娃呀!咱真是造孽了。”
等第二轮席坐毕,田广荣给田水祥说:“叫马子凯把曲子队里的人召集一下,在院子里念几段曲子。”田水祥说:“你看不念行呀不?”田广荣说:“不行,要念哩。”田水祥说:“那娃娃被石灰水呛死了。”田广荣说:“娃娃呛死了和我盖房有啥相干?你叫去,快去叫马子凯。咋能扫我的兴?”田水祥不敢犟嘴,他拔腿去叫马子凯。
坐毕第一轮席,马子凯就回家了,他新买了一本《容斋随笔》,正在翻看《朱梁轻赋》那一篇,田水祥来叫他去给田广荣念曲子。马子凯还不知道娃娃被呛死的事,他说:“人怕是难组织到一块儿。”田水祥说:“有几个人叫几个人算了,田支书已经发脾气了。”马子凯以为田广荣是给他发脾气的,他说:“你去给他说,我身体不好。”田水祥说:“子凯叔,你不去,我交不了差,你硬撑着去给念几段子。”马子凯不乐意给田广荣凑热闹,在马子凯的眼里,现在的田广荣已经不是原来的田广荣了。那时候,田广荣能够坚持公道,有给老百姓办事的热情,是个正人君子。这几年来,他变了,变得不像庄稼人了,尤其是田广荣的以权压人,滥施淫威使他很反感。他说:“水祥,你去,我喝几口茶一会儿就来了。”
马子凯只叫来了五个人。摊子铺开时,第三拨客人已坐毕了席。他抱起三弦,拨动了丝弦,曲子开念了。尽管乐器没有上齐,那悠扬的曲牌声依旧如同三月天一样明朗。
当欢欢乐乐的曲子声在街道上飘飘扬扬之时,田玉常家里悲声大放。赵烈果苏醒过来之后,寻死觅活,又是抓头发,又是捶胸脯,任凭她怎么作践自己也救不了娃娃的一条性命。赵烈梅抱住了姐姐,默默地垂泪。赵烈果号啕大哭。姐妹俩哭抱成了一团。田玉常站在院子里不停地擦眼睛。几个小时前还活蹦乱跳的娃娃说没就没了,这真是祸从天降啊!
当姐妹俩冷静下来之后,想到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怎么样向表弟交代呢?赵烈果两口子气得躺倒了。要给表弟把这事捅破,还得田水祥两口出面。田水祥和赵烈梅商量了一下,当天晚上到了青化镇的赵庄。临出门时,田水祥带着鞭子,被赵烈梅一把夺下了:“你带它干啥呀?”田水祥说:“带上好。”赵烈梅说:“好你娘的脚!”赵烈梅要折鞭杆被田水祥拦住了:“我不带还不行吗?”
进了表弟家的门,赵烈梅话未出口,泪水先流了。表弟和弟媳问赵烈梅究竟出了什么事,赵烈梅含泪将孩子之死吞吞吐吐地说了出来。弟媳一听孩子没了,立时气昏了,她醒过神后,从门里冲出去,哭哭喊喊地要去松陵村。表弟一听,娃娃是掉进田广荣淋石灰的坑里呛死的,当即要纠集赵庄的人去松陵村找田广荣算账。田水祥说:“你不知道我们田支书的为人,你惹不下他,就是有理也惹不下。”表弟说:“我的娃娃是掉在他的坑里呛死的,他能不管?”田水祥说:“他也没说不管,你一闹就把事给闹瞎了。”表弟说:“不行!我不能叫他安安然然地盖楼房,他得给我们一个说法。”田水祥极力劝表弟,表弟一句也不听。使田水祥担忧的是,一旦表弟闹出了什么事,田广荣会疑心是他从中挑唆的。田水祥和赵烈梅一看劝不住,连夜赶回了松陵村。
第二天早上,赵烈果的表弟纠集了赵庄的一帮人到松陵村闹事来了。这是田广荣预料之中的事情。表面上,他毫不在乎,依旧有条不紊地盖自己的楼房,心里一直在盘算着怎么把这件事摆平。他知道,青化镇的人不好对付,那里的庄稼人动不动就聚众闹事大打出手,假如青化镇的人来闹,他肯定要吃亏。在赵烈梅两口去青化镇的时候,田广荣去了南堡乡派出所,他把估计将要发生的事情给章所长说了一遍,请求章所长采取措施,防患于未然。章所长说:“田支书,你放心地盖你房,你的事就包在我身上了,看他谁敢来胡闹?派出所不保护你保护谁?”这一帮人还没有进村前,南堡乡派出所里的五名公安干警就来了,他们把摩托车横在村口,坐在车上悠闲地抽烟。赵庄的人一看这阵势,汽车是开不进村子里去了,他们在村口下了车,举着铁锨镢头向村子里冲。五名公安干警急忙去阻拦。青化的庄稼人一拥而上,将摩托车掀翻了,他们喊着叫着向前冲。五名公安干警抵不住这两卡车上冲下来的八十多个农民,他们只好节节后退。章所长抽出枪来,鸣枪警告。这一帮人毫不畏惧,继续向前冲。五名公安干警全都抽出了枪,他们不再鸣枪警告了,他们来了真的,五支手枪朝着冲在前排的人的脚底下胡打,碎土块扑扑地乱飞,这一帮人被吓住了,他们站在街道上不知如何是好。有一个年轻人举起铁锨喊:“不要怕,夺他们的枪!”话音刚落,章所长朝年轻人的脚面上来了一枪,年轻人即刻被撂倒了。这一帮人这才站住了。双方正在僵持着,两辆小车进了村。一辆车上下来的是青化镇的镇长和政法干事,另一辆车上下来的是赵庄的党支部书记和村委会主任。这四个人喊的喊,劝的劝,闹事的这一帮人停止了骚动,他们将受了伤的年轻人抬上了车,灰溜溜地走了。留下了赵烈果的表弟和两位农民代表参与处理这件事。
淋石灰的坑里呛死了一个娃娃,田广荣觉得自己十分倒霉,本来高高兴兴的事情给搞砸了,搅乱了,他窝着一肚子火气。还没等赵烈果和青化镇的人开口,田广荣就大发雷霆,给在场的人一个不挨毛。他大骂田玉常两口不操心带孩子,将孩子掉进了他的石灰坑,给他带来了霉气不说,还撺掇青化镇里的人来闹事。他将责任推在了田玉常身上,言下之意是田玉常两口子心术不正,故意给他使绊子,故意给他找茬儿,影响了他盖楼房。田广荣乱骂了一通后说:“你们看着办吧,事情不论弄到什么地方去,我都奉陪到底。”田广荣拧身走出了村委会办公室。他把参与调解的人就不在眼里放。
其实,青化镇的代表也不想给田广荣找多少麻烦,他们大概知道要搬倒田广荣这个“山大王”不是那么容易的。他们提出,由田广荣赔些钱,了结此事。田水祥到隔壁房间里去给田广荣说出了青化人的意思,田广荣一听,就骂田水祥:“你是猪脑袋吗?啊?这是几个钱的事吗?连是非也没弄清,你让我把灯盏向怀里揣?叫我掏啥钱?我看这事是你给挑唆大了的。”田广荣果然把事向田水祥身上推。田广荣说:“你去给他们说,不给,一分钱也不给,他们不服,就到县法院告我去,我不盖房了,和他们把官司打到底。”田水祥挨了一顿骂,他是劁猪割耳朵——两头受罪,还得充当和事佬。他回到办公室,给青化的人说:“田支书的口气硬得很,他不接受这条件。”青化的人说:“不管他口气多硬,叫他在场上来,咱把话说开,说亮清,事情总得画个圆圈,割杀清楚。”田水祥又到了隔壁房间里见田广荣,田水祥说:“你再想一想,青化镇的领导也在场,你这么走了,人家回去后会咋说?你就是有理也得听人家把话说完。”田广荣大概觉得田水祥的话有道理,他第二次到了场上,理直气壮地说:“我要盖房,就要挖坑淋石灰,我的坑没有挖在大街上,没有挖在人行道上,我的坑挖在我的墙根下,大家都是讲道理的人,大家说说,我的坑挖错了吗?”青化的人说:“你就是有理,也不能把话说尽,事做绝。”田广荣接着说:“不是我说话馋火做事厉害,赵烈果两口只顾吃饭,不管娃娃,让娃娃掉进去,这事无论叫谁来听一听,责任也在赵烈果两口。松陵村人都将娃娃撂进我淋石灰的坑,都叫我掏钱,我还活不活?”田广荣把话说得很绝了。青化镇的一个代表说:“我们不说责任了,你拿几个钱把事了结了算了。”田广荣说:“这话连三岁娃娃也哄不了,我拿了钱就等于我有责任,既然我有责任,就不是掏几个钱的事,我宁愿赔上人命价,也愿意去蹲监狱。”青化镇的人一听,田广荣满嘴是理,好像死了人和他毫无关系。他还用大话夯人,似乎死十个八个他也担当得起。青化镇的人一看是这样,就劝赵烈果的表弟息事宁人算了。赵烈果的表弟觉得他不能这么把娃娃白白地撂了,他的理由是,如果田广荣不挖这个坑淋石灰,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令他愤慨的是,田广荣不把一条人命当回事,说话口大气粗,咄咄逼人,似乎是他没了孩子活该。赵烈果的表弟指住田广荣说:“理尽叫你占了?松陵村那么多人,我咋不找别人?你挖坑就是为了害人的。”田广荣一句话也不说,只顾抽烟。赵烈果的表弟用手拍着桌子:“你把松陵村人当软柿子捏,死十个八个,你不管能行,我娃的命不能白撂!”田广荣还是不开腔,他捏灭了烟,又向外走。青化镇的代表说,田支书你别走,咱慢慢商量。田广荣说:“你们商量,我屙屎去呀。”田广荣的傲慢和蔑视把在场的人气得咬牙切齿。事情没有谈出个结果来,只好暂且搁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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