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村子
作者:冯种岐
田水祥已被赵烈梅吆喝着上了地,薛翠芳气喘吁吁地撵到了地里。田水祥一听,马润绪要死在田支书的院门前,放下了手中的活儿,回到了村里。他一看,马润绪四肢不收,长长地趴在田支书的院门口。不知他喝了多少农药,神志尚还清醒。田水祥从隔壁拉来一辆架子车,把马润绪抱起来放在车子里,拉上他去医疗站抢救。农药是马润绪到了田广荣的院门前才喝下去的,喝得虽然不少,但这农药是假冒产品,马润绪中毒并不深。祝正平给他用了催吐剂,马润绪大吐一番之后,祝正平给他挂上了吊针。田水祥问祝正平:“他有没有危险?”祝正平明知人已脱了险,故意说:“咋没危险?赶快向医院里拉。”田水祥当即安排水泥厂的小车将马润绪送到县医院去了。
田广荣起来时,马润绪刚到了县医院。
一夜未曾合眼的马润绪拿着农药瓶子从家里出来时,田广荣和薛翠芳还没有起床。他就没有想活着回去,在临死前,他要将田广荣痛骂一顿,然后就死在他面前。他来得不是时候,田广荣还没有起来,田家院门紧关,他无法进去。他在院门前徘徊了一阵子,等待田广荣出来。眼看,天已大亮了,田广荣的院门依然紧闭不开,他怕他的举动被村里人发觉而得救,就靠在田广荣的院门上喝下去了农药。马润绪倒霉极了,他想自杀也自杀不了,买来的假冒农药坑了他,那农药算是白喝了。马润绪实在没办法活下去了,为了土地,为了自己应该得到的土地,他选择了自杀。
分田到户那一年,马润绪在村子前边分了一亩六分一等地,这一等地很肥沃,是水浇田。马润绪是做庄稼的把式,他精细耕作,一亩六分地没有少打粮食。乡政府号召农民栽种苹果,马润绪在这一亩六分地里栽上了苹果树,苹果挂果刚一年,村委会发出一纸文件,要把他的一亩六分地收回去,作为庄基地。村组的组长田六儿叫他挖掉苹果树,交出土地。他不干。他说就是挖了他的祖坟他也不能把地交出去,地是他自己的地,要交地,得给他补分同样等级的一亩六分地。田六儿到家里来了几次,动员他,他的口气很硬,不买田六儿的账,田六儿就去找田广荣。田广荣说:“你叫马润绪到村委会来,我给他说,青蛙拴在鳖腿上——把人给箍住了。不信这事儿还由他了?”马润绪被叫到了村委会,田广荣当面允诺,只要他交出那一亩六分地,给他在村子东边补分一亩六分同样等级的地。苹果树的损失由村委会给他补贴。马润绪一听,是以地换地,半斤对八两,既然支书发了话,他就答应了。
马润绪忍痛挖了苹果树。树挖倒之后,他去找田六儿要地,田六儿说:“没有一等地了,只能给你补分二等地,苹果树的损失村组不负责。”他去找田广荣,田广荣说:“用一等地换一等地只是村委会的意见,至于说村组能否执行下去,只能根据村组的具体情况而定。”田广荣叫他去找田六儿,马润绪只好又去找田六儿,说是田支书叫他来找的。田六儿说:“我给你实话实说了吧,村组也不想把一等地作为庄基地的,这是村委会做出的决定,村组不执行没办法。”田六儿没有骗马润绪,将一等地作为宅基地,田六儿也想不干,也想抵制田广荣。可是看上了这片地的两户农民田六儿惹不起就听从了田广荣。这两户庄稼人中其中一户的女主人将田广荣叫表舅。外甥女要得到一处宅基地也要送礼的。别的庄稼人送五六百,外甥女送三百元,毕竟是娃的表舅嘛。外甥要那块地,田广荣不能不给。另一个女主人是田广荣的救命恩人。“文化大革命”那一年,田广荣被造反派整惨了,一天晚上,开毕田广荣的批斗会,田广荣没有回家去。他准备跳到村外的那口井里去自杀,他已受不了那残酷的折磨了。一出街道,黑灯瞎火的,他只顾低头走,撞在了田劳劳的媳妇张桂桂身上了,张桂桂去外村磨面刚回来,问他去哪搭?他不吭声,只管向田地里走。张桂桂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觉得他的神情不对头,就将架子车放在了路边,悄悄地跟在了他的身后。到了大口井边,他踌躇了一刻,向下扑时,被人抱住了,这人就是张桂桂。张桂桂将他领到了自己家里,黎明时分,他跟着张桂桂到了雍山,张桂桂把他安顿在自己的姑姑家里了。他在雍山里住了几个月才下了山,这期间,张桂桂看望过他几次,他和张桂桂在山里的草坡上也滚过几回。假如当年没有张桂桂那一抱,他的坟头上如今早已是荒草萋萋了;这么些年来,张桂桂没有向他要求过什么。现在,张桂桂提出要一院宅基地,田广荣能不满足她吗?说他绝情,要看对谁。而对张桂桂来说,他确实讲情义有良心。其中的缘故不仅马润绪不知道,连田六儿也是不可能知道的。
自己的一亩六分责任田已划给了五户农民作了宅基地。马润绪跟在田六儿屁股后面天天要地,田六儿和田广荣互相推诿,没有办法,马润绪只好去找乡政府。
马润绪来到乡政府的时候,乡机关干部正在吃早饭,他脱下一只鞋向尻蛋子底下一垫,一只净脚压在另一只脚上,坐在房檐台上等待。终于等到机关食堂关上了门,乡机关干部说说笑笑地走进了会议室。他不知道会议要开多长时间,心中暗暗叫苦。他穿上了鞋,从前院挪到后院,坐在会议室门口苦等。当第一个干部从会议室出来的时候,马润绪惊慌失措地跨到跟前去拦住干部,说他要找乡长。被拦住的恰好是副乡长程伍强。程伍强问他找乡长有什么事?程伍强以为马润绪是来找乡长要宅基地的。这几天,来找乡长郑援朝要宅基地的庄稼人不少,郑援朝把这个权力紧紧抓住不放,使程伍强眼馋而无计可施,他早想瞅机会抓郑援朝受贿的把柄,他把马润绪当做给郑援朝来行贿的了。马润绪将失去一亩六分地的事说给程伍强听,还没等马润绪说毕,程伍强说这事归民政干事管。马润绪问他民政干事是哪一个?程伍强朝会议室喊了两声老魏,被喊作老魏的出来了,程伍强说:“来了一个告状的,你给处理一下。”老魏正在看一本什么杂志,他头也没抬,问马润绪:“你告谁?”马润绪是来要他的一亩六分土地的,没有想到要告谁,就随口而出:“这个社会太不公平了,没地方讲理。”老魏说:“你是要告社会?”马润绪说:“不是的。”老魏说:“你要告谁就说嘛。”一不做,二不休,告就告,他说:“我告田六儿!”“田六儿是干啥的?”“他是我们的村组长。”“告村组长去找田广荣。”“我连田广荣一起告。”马润绪认为他占着理,把田六儿和田广荣告倒以后,就可以得到土地了。马润绪跟着老魏到了他的房间。“你把事情的经过说一遍。”老魏只管埋下头去看那本封面上趴着一个美人儿的杂志。等马润绪说毕,老魏说:“你这事儿不归我管,归司法干事管。”马润绪问老魏司法干事在哪个房间。老魏想了想,合上了杂志:“你明天来吧。司法干事到县城开会去了。”马润绪只好回去了。大半天了,马润绪水米未沾牙,虽然又饥又渴,但他觉得总算找着了门路。
第二天,马润绪来找司法干事。他来得还是时候,乡机关刚开完会。他找到了司法干事老刘。老刘问他:“谁叫你来找我的?”马润绪说是民政干事叫他来找的。老刘拉开门朝老魏的房间里连喊几声,老魏没答声,老刘一进门就骂:“狗日的老魏,真是个老滑头。”他问马润绪有什么事。马润绪把失去一亩六分地的经过又说了一遍。老刘听罢哈哈一笑:“你弄错了,这事不归我管,事件本身没有构成司法纠纷。”马润绪说:“究竟谁能管我这事?”老刘说:“我给你说实话,谁都能管,谁都管不了。”马润绪说:“照你说,我这地是要不回来了?”老刘说:“我没这么说,我是怕你白跑了路,不顶啥用。”马润绪说:“这社会太不公平了。”老刘说:“你就不要抱怨社会了。我劝你不要再到乡政府来了,来了也是白跑。”马润绪说:“我去找乡长。”老刘说:“你昨天不是找过乡长了吗?乡长咋不管呢?我给你说实话,乡长只管他腰包里的票子多了还是少了。你不怕麻烦,就去县上找信访局。”马润绪问道:“信访局能管我这事?”老刘说:“信访局是专门接待群众上访的,咋能不管呢?”马润绪一听,将信将疑地回到了松陵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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