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村子

作者:冯种岐




  马秀萍拉住了祝永达的一只手。祝永达的手十分粗糙,虎口上裂开了口子,手上的纹路被煤染得清晰可辨,手掌里结着老茧。他的胡子没有刮,脸上毛毛草草的,面容比实际年龄老得多。马秀萍低头垂泪了:“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了?”
  祝永达从马秀萍手中抽出来了,只对她一瞥:“我这样子很丑,得是?是不是很同情我?”
  “你呀,病倒了,还这么要强?好好养病吧。”
  马秀萍削了一个苹果,再用刀子削成小片儿,给祝永达。祝永达眼睛眨了眨,鼻管里尽管很酸,也没有让眼泪涌出一滴半点来。他从马秀萍手中接过苹果,大嚼大咽。
  祝永达在病床上躺了七天,马秀萍在病房里守了七天。祝永达临出院那天,马秀萍给他买了一件皮夹克,一件毛衣,一条裤子。祝永达不穿马秀萍给他买的毛衣,他非要穿自己的那件毛衣和赵烈梅给他织的那件毛背心。马秀萍说:“你那毛衣和毛背心我早就扔了。”祝永达说:“不行不行,扔了也得找回来。”他没有给马秀萍说毛背心是赵烈梅送给他的,他只是说非要找回来不可,马秀萍一看他那急不可待的样子,吭地笑了:“毛衣和毛背心叫汗湿成硬板板了,我叫人去洗,还没有干。”祝永达这才穿上了马秀萍给他买的那一身新衣服。一出医院,祝永达就要走。
  “还要去拉煤?”
  “拉煤有啥不好?咱是庄稼人,有的是力气,自己挣钱自己花。”
  “留下来,留下来在制鞋厂里干。”
  祝永达摇摇头:“我不想受制于老板,人一当老板心就黑了。”
  马秀萍又笑了:“偏见。你不是也当过松陵村的老板吗?我看你心就不黑。留下来,帮我搞管理,咋样?”
  “你现在还是一个人?”
  “连你算上不就是两个人了吗?”
  马秀萍那期待而渴望的目光几乎占据了整个房间。祝永达渴盼的就是那目光,那饱含情意的目光比任何语言都真诚,都可信。两个人都没有再说什么。四目交投于一瞬间,他们的默契仿佛成熟了的苹果一样落了地。马秀萍慢慢地偎过来了,她将头靠在了祝永达的胸脯上:“永达哥,不要离开我,好吗?”祝永达看着她那略带羞涩的脸庞,看着她那甜蜜蜜的眼睛,抱住了她。
  
  二十九
  
  在一阵又一阵的鞭炮声中,田广荣的楼房开始架楼板了。田广荣是松陵村第一个盖楼房的。祝永达出走后,田广荣第二次当上了村支书。田广荣这一次当支书是由乡党委书记李同舟主持松陵村的党员大会民主选举出来的。四十二名党员参加了党员选举会,四十名党员给田广荣投了赞成票。这四十二名党员中,三十五名党员是田姓。选举之前,田广荣早就吩咐田水祥给田姓人家的党员通了气。这些将田广荣叫做二哥、六爸或三爷的田姓党员一听田广荣又要上台了,大都当面给田水祥允诺:“告诉三爷,我投他的票。”“给六爸说,他当支书田姓人没说的。”“松陵村的事就要二哥干。”其实,选田广荣当支书和选田家的族长差不多。而李同舟在会上说,松陵村的这次民主选举是胜利的,让每个党员充分发挥了民主权利。不知道是李同舟不摸底细,还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再次当了村支书的田广荣没有亏待他的兄弟、侄儿和孙子们,他在“七一”和元旦前夕,两次召开表彰会,给投了赞成票的以优秀党员的名义给每人奖励了一百元的奖品,算是回报。这一次,田广荣冠冕堂皇地当上了村支书。支书盖房不像其他庄稼人需要事事操心,只要他一句话,木材、水泥、钢材、石灰、砖瓦就有人给他拉到工地上来了。给他负责施工的是水泥厂里的一名副厂长。
  按照农村里的习俗,架楼板那天,田广荣在家里摆席招待客人。席棚早已搭好了,礼簿设在席棚外面。给田广荣贺喜的有各村的村委会主任和村支书、乡办村办企业的领导,乡机关的干部几乎全都出动了。各村的干部和乡办村办企业的领导纳的礼金最重,少则一百元,多则二三百。田支书盖房,村里人不敢不表示,礼再轻也得买一条十几块钱的被面,买不起被面的庄稼人手里攥着三五块钱缩头缩脑地进了田广荣的门,他们给执笔的村委会会计说,只要写上他们的名字就行了,他们表示不吃这一顿饭。搭在脚手架上的花花绿绿的被面和颜色各异的布料已把楼房四周盖严了。田广荣叼着一支烟,站在院子里,招呼前来祝贺的客人。乡长郑援朝他们几个到了以后田广荣给管事的说:“开席。”在给田广荣贺喜的队伍中没有祝永达,这会儿,他正在西水市。假如,他发现,用在田广荣楼房上的那六根铁管子就是他负责人畜饮水工程时丢失的,他将很吃惊:田广荣嘴上不是说要追查到底吗?他贪污了,也可以说是盗窃公家的东西,嘴上依旧说得那么好听!
  坐第一轮席的当然是乡政府的干部和各村各企业的头儿。第一轮席坐毕,田广荣给田水祥说:“你把乡上来的领导和各村的支书领到村委会去休息,给他们找几副麻将,叫他们自个儿玩去。”田水祥说:“你放心,我会安排好的。”田广荣第二次当了村支书后,马志敬辞职不干了,他的两个儿子还没有结婚,他需要钱,作为地地道道的庄稼人,他除了在土地里刨钱,没有其他能耐。他思虑着进雍山,承包被人撂下的山庄。会计祝万良顶替了马志敬这个角色。田水祥被提到村支部当了副书记,这全是田广荣一手安排的。田广荣明白,如今搞基层工作,离不开田水祥这样的二杆子货。田水祥是恶人的菜,好人的害。在恶人面前,他十分顺溜,百依百顺;在好人面前,他耍不尽的威风,施不尽的手腕。村里最棘手的就是收粮收款。田广荣重新上任的第一年,只向农民收了百分之五十的提留款,余下的百分之五十由村办水泥厂给垫支。虽说水泥厂已是一个烂摊子,年年亏损,可田广荣有办法贷来款,他以水泥厂的名义贷款给庄稼人垫支提留款。村民们不管你钱是从哪里弄来的,只要当时不掏钱,就说你好,这种心理状态田广荣是摸透了的。既然自己不掏钱,村里人就说田广荣的支书当得好,比祝永达好。当了村支书以后,田广荣把水泥厂的事全都推给了厂长田兴国了,他算是甩脱了一件烂包袱。而田兴国也有自己的小算盘:企业再烂,一个厂长养得起,他酒席照样吃,小车照样坐,歌厅照样逛。
  第二轮开席没多久,出事了:淋石灰的坑里淹死了一个娃娃。第一个目击者是田水祥。田水祥将那一帮人安顿好之后从村委会急急地回来照料这边坐席的客人,田水祥不想多走路就绕到席棚后面去,想从后面顺着墙根进门。淋石灰浆的坑就在墙根下,他想绕进门就必须从这坑前经过。田水祥无意中向坑中一瞅,只见石灰水中漂浮着一个小娃娃,田水祥失声呐喊:“谁家的娃娃?谁家的娃娃掉到淋灰的坑里去了!”坐席的人一听田水祥的喊声失了调,一声比一声紧张,一声比一声恐怖,放下筷子涌出了席棚。他们挤到这坑前,手忙脚乱的,不知如何是好。这时候,田得安掂来了一把木梯,他将梯子下到坑里去,人顺着木梯下去,把娃娃抱上来了。娃娃已经浑身冰凉,没有一丝气息了。赵烈果和田玉常挤进人群中一看,两个人吓得脸色白如灰浆,赵烈果叫了一声拴娃,立时昏倒在地。这娃娃是赵烈果姑家表弟的儿子,才两岁半。是赵烈果将娃娃带到松陵村来看管的,他们坐席时,娃就在跟前,娃只吃了两口菜,要出去玩,赵烈果让娃出了席棚。围在四周的人说,赶快把娃向医疗站抱。田水祥从田得安手里接过娃娃,抱着向医疗站跑。田玉常、赵烈梅和薛翠芳在后面紧撵着。
  娃娃抱到医疗站,祝正平用听诊器听了听,摇了摇头。田水祥还在问:“有救吗?”祝正平说:“没事了,没一点儿事了。”赵烈梅一听,抱起娃娃,放声大哭。田玉常失去了常态,他抓住祝正平的手臂不停地摇动:“祝医生,救救娃吧!”
  

[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