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村子

作者:冯种岐




  赵烈果一回到病房,赵烈梅就说:“你给我说实话,我是不是得了要命的病?”赵烈果说:“不是不是,你不要胡思乱想了。”赵烈梅说:“不是我胡思乱想,我就怕你们折腾,到头来钱也折腾没了,人也见了阎王。我四十九了,农村人该叫五十了,也不算短寿,儿大了,女大了,也该知足了。你们撺掇水祥,叫他借一河滩钱,给儿子戳一个大窟窿,叫他日后咋活人呀?”赵烈果说:“谁的头也不是铁箍的,你咋尽往瞎处想?吃些药,打些针就好了。”赵烈梅说:“谁还不想活人?只要能治好,大家都省了事。只怕是,不是那回事。”尽管赵烈果说得很轻松,赵烈梅已经感觉到她得的是什么病。她知道,如果她得了绝症,她就是再套问姐姐,姐姐也不会直说的,她也就不再问赵烈果了。
  回到松陵村,田水祥给田广荣说亮清了赵烈梅的病情,田广荣一听,当即就说:“治,要想办法给烈梅把病治好。你在我这里拿一千元,我给田兴国打个电话,你去水泥厂再凑一些,另外,再跑跑石灰厂,叫石灰厂给你借一些。”田水祥说:“我咋能拿六爸的钱呢?”田广荣说:“你也以为我田广荣没人情得是?话甜不顶用,你快给烈梅跑钱去。”田水祥马不停蹄地跑了两天,弄来了七千元,他已经不顾及这七千元日后用什么归还,他只想给赵烈梅把病治好。
  三天以后,田水祥到了医院,他给赵烈梅说,要去西安动手术。赵烈梅说她不去。田水祥说:“你头里面长了一个疙瘩,医生说到西安去把那疙瘩一割掉,就啥事也没有了。”赵烈梅说:“哪搭来钱呀?”田水祥说:“这你就不要管了。”赵烈梅说:“我咋能不管呢?”田水祥就说了实话:“水泥厂又借了咱四千元,石灰厂借了两千元,六爸给了一千元。”赵烈梅说:“六爸给咱钱了?”田水祥说:“就是呀,六爸一再叮咛,要给你把病治好。”赵烈梅说:“那就去吧。”
  油菜上场小麦搭色的时节,田水祥和赵烈梅进了省城西安。赵烈梅住进了著名的古都医院。古都医院的诊断结果和凤山县医院是一样的:恶性脑肿瘤。住进去五天以后,医生通知田水祥,要做手术了,再交一万元。田水祥一听,立时傻眼了:“咋能要那么多钱呢?”医生说:“恐怕再交两万元还不够。”赵烈梅是农民,她的命能值两三万元吗?那个数字对田水祥来说是太可怕了,他们一家辛辛苦苦干上几辈子怕也挣不到两三万元。他问医生手术做了以后,赵烈梅还能活多长时间,医生说,如果手术很成功,也许能活几年的,如果手术不成功,就很难说了。田水祥一听,醋心了。这不是白撂钱吗?这钱他是撂不起的。这一次,田水祥没有哄赵烈梅,他给赵烈梅说了实话:要做手术得两万多,手术能不能成功还说不定。赵烈梅一听就说:“咱回吧,今日个就回去,我就是死也要死在家里,还能把尸首撂在西安?”
  当天,田水祥和赵烈梅回到了松陵村。
  赵烈梅的病情很快地恶化了。她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见了,过几天抽搐一次。祝正平每天来给她挂一次吊针,用药物维持着生命。村里的好多人来看望赵烈梅,这个硕壮的“黑节子”已瘦了大半个,脸上的颜色灰不拉叽的,和赵烈梅同龄的女人们一看她那样子,说上两句话,就转过去擦眼泪,幸亏赵烈梅看不见,但是她能感觉到人们在叹息洒泪。她知道,她没有几天活头了,这个一向很刚强的女人完全凭顽强的意志支撑着。
  那天吃毕早饭,赵烈梅给田水祥说,她要到曹家斜的地里去看看。你的眼睛能看见什么呢?田水祥心里那么想,嘴里说:“麦子全黄了,再有一两天就能搭镰了,我给你说一说,你就不要去了。”赵烈梅说:“我就求你这么一次,你把我用架子车拉到地里去看一看。”田水祥不知道,那块麦地给赵烈梅留下过深刻的记忆。她想到麦地里去追寻祝永达躺过的身影,再嗅一嗅祝永达身上的汗味儿。田水祥就把她抱进了架子车,拉到了田野上。到了麦地边,田水祥搀扶着赵烈梅,将她从架子车上搀扶下来了。赵烈梅走到成熟了的小麦跟前,用手在黄灿灿的麦子上抚摸着,将麦穗儿揽过来,弯下腰,用鼻子嗅,边嗅边吸。小麦的香味儿大概顺着她的鼻管流进去,流进了她的血液。这是她在人世上最后一次和小麦亲热。她明白,她再也不可能和小麦亲热和小麦较量了,她将要离开小麦离开她和祝永达一起躺过的小麦地了。她不害怕死,但她留恋人生,留恋这小麦,留恋这土地,留恋她的祝永达。她大概觉得,她最后一次和小麦亲近一下,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能看见小麦是什么颜色是什么形状的。这小麦曾经使她好多次地激动过,特别是在青黄不接的三四月间,她一看见地里的小麦,一呼吸含有小麦香的空气,就充满了希望。最使她难以忘却的是她和祝永达躺在麦地里的那个凉风习习的月夜,那天晚上,她充满着欲望,虽然,没有肌肤之亲,但她觉得她和永达的感情一刹那间融在了一起,融入了夏夜。那个美好的月夜兴奋剂一般注入了她的血液,她一想起来就浑身有了使不完的劲。赵烈梅向麦地中间走了几步,她试图追寻和祝永达躺过的地方。小麦被踩倒了,田水祥拉住了她。赵烈梅像抱自己的孩子似的把小麦搂在了怀里,她哭了,先是嘤嘤地哭,哭着哭着,就像呕吐似的,全身抽动着,扑倒在小麦中间了。田水祥赶紧扶她起来,将她抱上了架子车。一路上,她还不停地抽泣。村里人从架子车旁边走过去,不由得擦眼睛,揉鼻子。田水祥第一次学会了责备自己:我他妈的就是没本事,就是穷。我如果有钱,能眼睁睁地看着赵烈梅等死?谁叫我是农民?谁叫我没有钱?田水祥只顾拉着赵烈梅走,顾不得擦脸上的眼泪。任凭眼泪从鼻眼洼里一股一股地向下流。他痛苦得只想自己扇自己的耳光。当他意识到,赵烈梅将要离开自己的时候,他的心痛得向下坠。结婚二十多年来,这个家的一大半由赵烈梅支撑着,如果失去了赵烈梅,他不可想象,他的日子怎么过。尽管是米面夫妻,长期来建立的相濡以沫的感情如漆一样把两个人胶在了一起。这些天来,他硬撑着没有流泪。赵烈梅一哭,他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了。
  搭镰了,收割了,全村人都动起来了。儿子在外打工没回来,田水祥和女儿一起去割麦。赵烈果两口白天也没时间来照顾赵烈梅。吕桂香每天按时给赵烈梅送三顿饭。家里只种二亩责任田,祝义和叫了两个麦客子,一天就割完了,吕桂香有闲时间。就是吕桂香没有闲时间,她也会天天来照料赵烈梅的。这么好的一个女人就要撒手而去了,吕桂香一看见赵烈梅被疾病所折磨的样子,每天回去,她都要叹息一番:老天爷真是不公平啊,把好人偏偏要收去,把坏人偏偏要留在世上。真是好人多遭难啊!祝义和问她:“咋样?你看烈梅能不能挨到种麦去?”吕桂香说:“怕不行,她一天不如一天。”吕桂香说:“要不要给永达说,叫他回来看看烈梅。”祝义和说:“我也在思量这事儿,咱啥都不怕,就怕秀萍和永达为烈梅的事闹矛盾。你探一探烈梅的口气,看她想不想叫永达回来?”
  那天晌午,吕桂香把家里收拾好,来看望赵烈梅。赵烈梅从炕上爬起来对吕桂香说:“姨,你给我梳梳头发吧,我有好几天没梳弄头发了。”吕桂香就上了炕,把赵烈梅搂在了怀里用梳子给她梳头发。吕桂香明显地感觉到她怀里的这具曾经很丰满很结实的肉体如今只剩一具骨架子了。赵烈梅说:“我这头发咋样?”吕桂香说:“还好。”赵烈梅说:“男人女人都得有一头好头发,头发赢人哩。”吕桂香说:“是呀,头发好的人精血旺。”赵烈梅说:“我不是那个意思。事到如今,我就把心里话给你说了,我先是喜欢上了永达那一头黑头发,才喜欢上永达的。”吕桂香说:“知道,我知道的。”赵烈梅说:“你的心肠真好。”吕桂香说:“是不是叫永达回来看你一下?”赵烈梅说:“不了,不了,我不愿意叫他看见我这样子,都成一副骨头架子了,永达一看,满保会恶心。”到了这个时候,这女人还那么重情?还那么爱面子?还替她所爱的人着想?吕桂香鼻子一酸,眼泪长淌了。赵烈梅说:“永达有朝一日回来了,叫他去坟地里给我烧两张纸就行了。”吕桂香安慰她:“娃呀,不要向瞎处想了。”赵烈梅苦笑一声:“嗯,不想就不想。”赵烈梅说:“我有一件事,说出来,你不要骂我。”吕桂香说:“看这娃?有啥事,你尽管说,我咋能骂你哩?”赵烈梅说:“你把炕那头的针线笸篮取过来。”吕桂香就从炕那头拿过来了一个颜色已经发黄的用柳条儿编的针线笸篮。赵烈梅从针线笸篮里取出来一个小包袱,她打开小包袱,从中取出来了一件粗布褂子。吕桂香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祝永达丢失的粗布褂子。粗布的花形是她织出来的,她闭上眼睛也认得。赵烈梅拿过来褂子在鼻子上嗅了嗅:“我不是偷来给水祥穿的。我把它还给你。”赵烈梅是实话实说。她把粗布褂子拿回家,没有洗。过几天,就拿出来,嗅一嗅那汗味儿。那汗味儿能勾起她对逝去的美好的岁月的怀念和留恋。吕桂香说:“你就留下吧。”赵烈梅惨然一笑:“没用了。”吕桂香给赵烈梅梳好头,拧了个热毛巾,叫她擦了擦脸。赵烈梅递过毛巾说:“姨,你现在回去吧,叫我一个人睡一会儿。”吕桂香确实不知道是赵烈梅故意打发她走,就下了炕。她临出去时,给赵烈梅闭上了房子门,把院门也闭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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