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村子
作者:冯种岐
几天过去了,薛翠芳为那个呛死的娃娃而伤心,出了这事,她觉得心里难以安宁,有一种强烈的负罪感。她给田广荣说:“人家那么乖的一个娃娃说没就没了,咱拿几个钱也应该。”薛翠芳一边说一边抹眼泪。田广荣说:“你看你,咋那么糊涂?也叫我把灯盏向怀里揣?呛死娃娃怪我,得是?”薛翠芳说:“我没说怪你,人家娃娃有一条命呀,你就不想人家当爹当娘的心里是啥滋味?”田广荣说:“不是我不拿钱,我拿了钱,青化人还以为责任在我。等事情凉下来之后,我会拿钱的。我拿钱要拿个道理,我要叫青化人知道,我田广荣不是糊涂虫,我拿钱不是赔人命价,我拿钱是可怜他们。”薛翠芳说:“你呀,对啥事都要动脑筋,都要替自己打算,人家没了娃娃,你还要落一个好名声。”田广荣说:“我不动脑筋能行吗?我不动脑筋早被人卖了背绑猪娃了。”
二层楼房的框架工程完成了,剩下了内装修,院门前的那个淋石灰浆的土坑也填了。那天,田广荣把田水祥和祝万良叫到了跟前,他拿出来四千元交给田水祥,叫田水祥和祝万良把钱送给赵烈果的表弟。田水祥一看那么多钞票,惊讶得瞪大了双眼:“你当真要给他们?”田广荣说:“你认为我田广荣是黑心肠,没人情世故,得是?我知道,人心长了天理长。我也知道人家娃娃丢了一条命。我拿不出十万八万,这点钱算是心意吧。”田水祥说:“田书记是菩萨心肠,做了多少善事,松陵村人都知道。”
田水祥和祝万良当天把钱送到了青化镇的赵庄。赵烈果的表弟和弟媳听说是田广荣给的钱,坚决不收。赵烈果的表弟说:“我们一分钱也不要,娃娃也没有了,要钱干啥呀?”田水祥说:“这也算是田支书的一点心意。”赵烈果的弟媳说:“他就把我们没当人看。娃娃呛死在他门前,他不管不顾,心肠那么狠,还想落个好人?”田水祥放下钱要走,这两口将钱硬塞进了田水祥的提包里了。
回到松陵村,田水祥给田广荣如实地说了钱没送出去的经过。田广荣一听,叹息道:“我算是做到仁至义尽了,他们不领情,也就算了。”
赵烈果的表弟和弟媳咽不下这口气,他们将田广荣告到了法院。法院里的一个法官问这两口:你们告人家什么?人家犯了什么法?赵烈果的表弟说:“告他草菅人命。”法官说:“证据呢?”赵烈果的表弟说:“我的娃娃死了,还要什么证据?”法官说:“是田广荣害死的?”赵烈果的表弟说:“是他害死的。”法官说:“证据呢?”赵烈果的表弟无话可说了。法官说:“你们去找县信访局吧,这事和法院没关系。”法官将他们推出了门。
这两口只好来到了县政府。他们在县政府院子里坐了半天,总算找到了县政府的一位办公室副主任。他们说要找县长。副主任问他们有什么事。赵烈果的表弟就将呛死孩子的事说了一遍。副主任说:“这事就不用找县长了。依我看,责任没在人家那个村支书身上。”赵烈果的表弟一听,心里想,这位副主任和田广荣是官官相护。他是三九天穿单衣——心凉透了,问道:“那你说,责任在谁身上?”副主任说:“你也不要追问我,我说错了,你就别听。你们去找信访局,他们管这号事。”
这两口一看,这位副主任是一脸的漠然,就知道那是推话。赵烈果的弟媳给丈夫说:“咱回去吧,不找了,他们这些人都是一样的,咱就是找到天上去,也不顶事。”赵烈果的表弟叹息道:“就这么了了?”赵烈果的弟媳说:“咱有啥办法?”
这两口很失望地回到了赵庄。
没了孩子,赵烈果的弟媳整天哭哭啼啼,茶饭不思。终于有一天,她穿了一身白孝布,喊叫着儿子的名字走上了街道,走到人多处,她将孝衫一脱,裸着一对奶头,手舞足蹈。赵庄的人扼腕叹息:这女人给气疯了。
田广荣的楼房是三月里竣工的,经过一个夏天里的日头烤晒之后,田广荣住进了自己的新房里。田广荣在新盖的楼房里分别给大儿子和二儿子留了两个房间。田虎明从这个院子里搬出去以后,至今借住在别人的房子里,父子俩见面如路人,从不着嘴,这是令田广荣很痛心的事情。好多次,他想和儿子把关系修好,虎明两口不理睬他,好像他是儿子的前世仇人。这一次,楼房盖好之后,田广荣把祝万良叫来,让祝万良去给虎明说,搬回来和他一块儿住。祝万良找到田虎明,给他挑明了父亲的意愿,田虎明听罢,摇着头说:“他就是住进皇帝宫殿,我也不眼热,他是他,我是我,他不做父亲,我也不做儿子。”祝万良说:“哪一个老人一辈子不是为了儿和女?你看,你爹快六十了,他一下世,家产还不是你们的?他叫你们回去,也不是为了给你们添累赘,他一个人住一座楼房,冷清得很。”王碧云说:“他的心里哪里有我们?他不是有薛翠芳吗?他天天晚上有美人坯子陪伴,还冷清个啥?”祝万良说:“谁都有老了的时候,老人难活,你们做儿女的得体谅老人。”田虎明说:“他啥时候体谅过我们?他的房我们不敢住,也住不起,你去给他说,我们就是住寒窑也不回去。”
祝万良去给田广荣回话,尽管他说得很委婉,田广荣还是听出了话里的意思,祝万良还没有说毕,他摆摆手,不叫祝万良再说了。这么些年了,虎明还不能理解他,这已使他很伤心了,难道是怪他没人情?怪他娶了薛翠芳?在儿子的眼里,他巴不得他们的母亲老早死去,巴不得把薛翠芳娶进门。有些话,他不能给儿子和儿媳说,他们的母亲在世时,他是很爱她的,不要说年轻时的疯狂和浪漫了,就是到了中年,他依旧爱着她。女人病了,他把她抱出背进,双手端着她拉屎撒尿;中药煎好了,他先用舌尖尝尝再叫女人喝。他从没有嫌弃过她,他觉得,他是尽职尽责地做了丈夫,女人在他那里该得到的全都得到了,他一点儿也没欠缺她什么,包括感情。就是他和薛翠芳相好的那两年,他并没有亏待他的女人,也没有打算和她离婚。女人为了这件事远走新疆,他几次写信叫她回来,她没有给他回信。儿子以为他和薛翠芳相好就排斥了他的母亲,儿子以为他娶了薛翠芳就背叛了他的母亲。他怎么和儿子去辩这个理?他有能力训斥松陵村的庄稼人,有能力制伏松陵村的庄稼人,对儿子却毫无办法。儿子成了他感情上的一个硬伤,他一想起来就伤感。
祝万良走后,田广荣在炕上躺了大半天。他想,既然儿子很绝情,他就动员儿媳,他就不信,儿媳放着楼房不住,非要住人家的旧房子不可。他吩咐薛翠芳给儿媳买了一件真丝裙子,叫妇联主任何宁娟给儿媳送去了。第二天,儿媳托白棉叶又把裙子送回来了,他将裙子提起来一看,裙子里包着的豌豆掉在了地上四处乱滚。白棉叶当然知道送豌豆是意味给驴送干料,她不由得在一旁偷着笑。田广荣拿着裙子咬牙切齿,他想把裙子撕成绺儿,却撕不开,就将裙子揉成一团,放在脚底下乱踩。白棉叶看着可惜,急忙去抢救。田广荣跺着脚骂:“狗东西!没良心的狗东西!”
三十
清早起来,薛翠芳拉开了院门,手还没有从门上挪开,一个中年男人就朝她扑过来了,她吓得一声惊叫,松开了手,那中年男人随之扑倒在院门口了。起初,薛翠芳以为是个疯子,她一看,这人是六组的马润绪。马润绪手里握着一个农药瓶子,随着跌倒,农药瓶子摔出了老远。一缕农药味儿扑鼻而来。薛翠芳已明白了几分,她顾不上扶马润绪,失急慌忙进了房间喊田广荣。田广荣昨晚和薛翠芳折腾了一次,疲惫不堪,他抱着一只枕头正在呼呼大睡。薛翠芳推了推田广荣:“老田,你醒醒,出事了,有人在咱家门口自杀了。”田广荣哼哼了两声,身子翻转过去了。薛翠芳说:“是六组的马润绪。”田广荣又转过来了,他瞟了薛翠芳一眼:“我瞌睡得很,你不要打搅我。”薛翠芳说:“你起来去看看,人命关天呀。”田广荣说:“又不是我杀他,他想死叫他死去。”田广荣一卷被子又侧过身睡觉去了。他浑身酥软,没有一点儿力气。毕竟是年龄不饶人,他已很难把薛翠芳揉搓得动了,尽管,薛翠芳很不满足,他已是竭尽全能了。他准备大睡一天,好好休息。薛翠芳一看,田广荣无动于衷,急急忙忙去找田水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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