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过街通道里的艺术家
作者:[俄罗斯]尤·波里亚科夫 著 刘宪平 译
“他在哪儿?”
“去什么地方了。这就回来。不过,他只画他喜欢的人……”
“您呢?”
“谁给钱就给谁画。坐吧,这是他的地盘儿。”画家指了指挂着初中女生肖像画的三角架下的几个空马扎。
她坐了十分钟,观察着貌似提香的家伙给科斯加画画。画纸上逐渐勾勒出与真人相距甚远的图形,画家显然是为了讨好科斯加而美化了他那张被打残的丑脸。
“您想来幅画?”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闻声转过身:一个穿着破旧牛仔裤和退色背心的年轻人站在面前,他骨瘦如柴,短短的胡须遮住下巴和塌陷的两腮,他聚精会神、目光中略带嘲讽地注视着眼前这位女士,她像技艺高超的艺术家登台前那样舒展着有些紧张的纤长手指。
“是的,我想要一张画!”
“就在这里?去我画室吧!我给您地址。”
“不必了,就在这儿。”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抿着嘴唇任性地回答。
“好吧,在这儿就在这儿。那我们就一起试试……”
“也就是说,您喜欢我了?”
“是的。不过,有话在先,我要价很高。”
“这无所谓。如果画让我喜欢,您要多少我就给多少!”
“一言为定。”
他打开画夹,平放于膝盖上,用手掌在净纸上抚摩了几次,犹如要挥去肉眼看不见的尘埃,然后,在沉思中许久地凝视炭笔。
“您是想让我画您戴墨镜的样子?”
“不,当然不是!我只是忘记了……”
“这么漂亮的眼睛难道可以隐藏?”瓦洛加笑了。“颜色和傍晚的勿忘草一样。”
“为什么要傍晚?”
“因为太阳落山时,所有的花朵都会忧郁。怎么称呼您?”
“莉季娅。”
“我叫瓦洛加。”
“我已经知道了。您和他们不一样……”
“这样有什么好吗?与众不同活得更难。您有什么隐私吗?”
“什么?”
“隐私。”
“每个人都会有点儿什么隐私……”
“不,您没有明白我的意思。您有什么隐瞒于所有人的秘密吗?比如说,您对丈夫有没有隐瞒什么?”
“您从何断定我已婚?戒指吗?”
“戒指?说实话,我还真没注意到戒指。仅仅因为您有一张被禁锢的女性的面孔。”
“为什么是被禁锢?”
“这只是我的感觉。”
“瓦洛加,您究竟是想调查我的家庭状况,还是要给我画画?是的,我已婚。这对您足够了吧?”
“足够了。不过,我仍要提醒您,这幅画可能在您丈夫面前揭示出什么他根本不该知道的东西。”
“我在丈夫面前无秘密可言。”
“不是现在,是以后,当秘密出现的时候。”
“我看呀,您这是在自吹自擂。”
“我诚心诚意地提醒您。也许,我们不必冒险了?”
“我没有任何秘密,将来也不会有。画您的吧!”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涨红了脸,拔去真眉后精心描绘出来的柳叶眉也在愤怒中扭曲变形。
“太好了!瞧您现在的眼睛!”
“怎么啦?”
“暴风雨前夕的丁香色。”
“全是您臆想出来的!”
“STOP!您尽量别动!”
瓦洛加用手掌抓住笔,大拇指和食指夹住笔杆,迅速画了一个圆周,就像在纸上做了一个剪切,然后动起笔来。画家偶然才谛视一下坐在眼前的这位少妇。他每每都会微绽笑容,似乎总能在她的面庞上得到某种证实,即对这位女主顾他早就了如指掌。
(“佐尔尼科娃,你真是昏头了!为了这破玩意儿还折腾到过街通道里?只要告诉艾吉克一声:‘我想要一幅素描肖像画!’美术家协会那儿就会排起队来!不,你身上的一切都不同于常人!值得在这群不值钱的艺人面前申辩吗?‘我没有任何秘密,将来也不会有!’话不要讲满,今后还得把自己的性敏感区告诉他呐!站起来,离开这里吧!快说,我变卦了……”
“无论如何也不要这样!要尊重别人的劳动。瓦洛加显然是个有才华的人,与众不同的人。最为有趣的是,他到底能画成什么样子。至于你有没有秘密,根本没必要谈。你是个聪明的女孩子,可有时你的举止显示你像是从第十五学校来的。首先,你的秘密与他不相关;其次,没有秘密的女人,好比是……”
“做爱没有口交!”
“我的天哪,你好意思说啊!”)
“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恶狠狠地轻声命令道。
“您说什么?”瓦洛加的目光离开画纸。
“没,没什么……我这是……自言自语……”少妇有些难为情。
“明白。‘我和自己悄悄对话’……”瓦洛加说着又埋头于做画。
这个奇怪的现象,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自童年起就记着。在她体内,仿佛生存着另外两个女人,随时随地评价着周边发生的一切事情。她们两人迥然不同。第一个是确有其人的沃托尔娃,在生活的不同阶段她以不同声音讲话。童年时,是柳辛卡·坎达莉娃的声音,她是个奇怪的女无赖,随便为了什么小事情就会没完没了地欺负同班女生,包括比较谦逊的莉达契卡。把浸泡过葵花籽油的画石塞给教务主任,或者把老鼠放进老师的抽屉,都只能算作她最轻微的恶作剧。谢天谢地,八年级以后,柳辛卡考取了缝纫技校,从此便在莉达契卡的生活中消失了。于是,喋喋不休的沃托尔娃又发出了尤列契卡·维尔巴索娃的声音,她是为改善学习环境从别的学校转过来的。十四岁的尤列契卡竟然已经对男人过分感兴趣,一次,她把自己的女友哄骗到位于地下室的一处音乐制作室,介绍给一群蓬头垢面、衣着不整的老家伙,其中一个喝过酒以后扑向莉达,倘若不是她绝望的喊叫和那家伙圆鼓鼓的大肚皮,可怜的姑娘无疑会失去贞操。这导致令人喜爱、无可替代、百看不厌的谢瓦·拉斯金成为莉达的第一个男人,请相信,这种情况可遇不可求,尽管最终也是不欢而散……
莉达考取戏剧学校以后,沃托尔娃说话的声音变成了宁卡·瓦尔纳切娃,她是莉达的同班同学,也是她实际的惟一女友。正是这个瓦尔纳切娃对莉达称呼其姓——佐尔尼科娃。
从童年起,那位心地善良的达玛总是用妈妈塔吉娅娜·伊戈列夫娜的声音说话,妈妈家几代人都是教师,她是一位极度专心致志和正确无误的女性,以至于尼古拉·帕甫洛维奇——莉达逝去的父亲,一迈进家门,就立刻感到自己是一个受罚的学生。谁也不如他如此频繁地遭受这样的训斥:“你简直就是第十五学校的!”他极其委屈,而且心里非常难过,因为第十五学校专收智障儿童。还有,莉达在市里选美比赛获胜的鼓舞下,宣称要去莫斯科报考戏剧学校时,伤感的塔吉娅娜·伊戈列夫娜又唠叨起第十五学校,一直到女儿动身。父亲很谨慎,一言不发。
喜欢上莉达的同班同学季马·科列索夫坚信她的计划会成功。季马在某刊物上读到过莫斯科一位著名导演的访谈录,该导演苦恼地抱怨漂亮而有才华的年轻女演员是多么的稀少。季马认为自己的女友将会填补首都这一灾难性的空缺。他们两人经常在樱桃林中幽会,那里隐藏着一张长凳。季马每每中断少女笨拙的热吻,喘着气重复道:
“你不知道自己有多么漂亮!你真的不知道!”
(“你相信自己的才华吗?”母亲般的忧心促使达玛探问道。
“别犹豫了,我们会闯过去的!”沃托尔娃安慰道。)
沃托尔娃和达玛这两个人的声音总是在争论,每个人都在证实自己正确,而留给莉达的是选择,但这并非易事。得知女儿被录取(考官巴塔洛夫非常欣赏她),塔吉娅娜·伊戈列夫娜喜出望外地打来电话,她忘了向女儿祝贺而是告诉她,科列索夫考砸了,见面时他妈妈不再打招呼了,因为她确信儿子没考上大学是因为脑子不合时宜地被恋爱琐事占据。曾经在大学生剧团出演过角色的尼古拉·帕甫洛维奇大喜过望。家长惯于把自己的未竟理想留给子女继承,虽然这常常是徒劳。
……半小时过后,画家们置自己的客人于不顾,纷纷靠拢到几尽完工的这幅素描肖像画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