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过街通道里的艺术家

作者:[俄罗斯]尤·波里亚科夫 著 刘宪平 译




  他们完全在沉默中用晚餐。同平时一样,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对着肖像画凝视片刻,然后说:
  “也许,我们很快就离开俄罗斯。”
  “为什么?”
  “此地美国人太多……”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去了克里米亚,而不是玛尔贝列。就自己一个人。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答应过几天会合。为了寻开心,鲁斯塔姆预订了过去中央政治局委员下榻的别墅。长满松树的巨大领地被黄褐色砖墙围住。进门必须经过检查站,几乎是军事管制。每一个套房都很大,有三间,但布置得极不合理,俨然是那种缺乏想像力的苏联式奢侈。穿堂风吹过,道地的剧院大吊灯下的水晶玻璃垂挂物轻轻鸣叫着。在卫生间,偶尔有灵巧的蟑螂飞快跑过。围栽了玫瑰花丛的石头台阶一直通向海边。过去,这里是非常好的沙地浴场。二十年前,某个聪明过头的家伙突发奇想动用挖掘机从海湾底部挖掘沙土用于建筑业。而耿耿于怀的大海则把昔日里宁静安逸的沙滩沉入自己的深处,以弥补水下的创伤。现在不得不由载重卡车往这里运卸鹅卵石。
  鲁斯塔姆和大家一起度过了三天。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两次来电话说马上动身,但是随后都取消了。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很有兴致地观察到宁卡是如何束缚住丈夫的。瘦削的鲁斯塔姆留长发,是生就一副高加索人面孔的颓废派人物。苏联时期,他父亲在南方的一个自治共和国做交通队长,那里的人们基本不遵守交通规则,作为一个并不贫穷的人,他给予儿子在莫斯科受教育的机会。鲁斯塔姆英语说得很流利,并且保持着引人注目的东方式的儒雅风度,与宁卡相识以前,他过着一种怪僻的收藏家式的生活。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始终在惊讶,女友怎么能驯服这个山区来的花花公子。通过疗养期间观察这对夫妻,她弄懂了许多。调皮的女友惟妙惟肖地扮演着一个爱挑剔的女囚徒,用各种揶揄挖苦、任性恣意、荒谬的笑话挑衅鲁斯塔姆,起初他并不在意,后来犯起愁来,最终忍无可忍,消瘦的脸庞愤怒得变了形,发出一声奇怪的喉音:
  “哎——呀——!”
  转眼间宁卡也在变样,眼看着她就变成了一个给丈夫送秋波的、乖僻献媚、甘做妻妾的生物。鲁斯塔姆当然原谅她了。只过去一小会儿,他们便神秘兮兮地对视着消失在房间里。重新出现时,鲁斯塔姆活生生一副对仇人执行了甜蜜复仇行动的骄傲面孔, 而宁卡则洋溢着蒙难者得到期待已久的惩罚后的那种陶然心醉。一两个小时过去后,宁卡又开始有目的地对丈夫挑衅,鲁斯塔姆又是大发脾气,然后一切周而复始……
  “他想要儿子。”宁卡信心十足地告诉女友。“在努力呢!”
  独处下来时,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便去海滩散步,触景生情地回忆起与父母同行的第一次海滨之旅。他们凭工会的疗养证在山里第三道峡谷内的“太阳”旅游基地休息,距离皮聪特不远,下榻在一幢设计为两家人使用、有凉台的简易平房里。薄薄的隔墙后面是一对新婚夫妇,他们充分地享受新婚带来的鲜奇,以致动静过大。第二天一早,塔吉娅娜·伊戈列夫娜,这位办事果断的社会活动家,就来到隔壁,同他们进行了长时间的谈话,并且严格地规定:他们,佐尔尼科夫一家人,每天晚上必须去电影院,不管放映什么片子;而年轻夫妻必须在这段时间里充分享受和满足对方,夜里要像正常人那样好好睡觉。
  随后的二十四天里,莉达简直被搞得呆傻了。影片各式各样,基本是经过审查的,故事一般始于产业领域家庭内部的冲突和矛盾,以圆满公平的结局收尾。或许,在国家宣布实行资本主义的时候,正是这种自幼被灌输的必须公平的信念,坑害了许多朴实忠厚的老百姓。当然,也放映了外国电影,甚至有一部少儿不宜片。在某些主角激情接吻的地方,片子会突然中断。父亲会哼唧一声轻轻说:
  “删掉了。”
  “删得对!”妈妈的回应声音微弱,但严厉。
  散场后,他们在夜色下的海边散步,鹅卵石铺就的堤岸下,海水无声无息地翻滚着。泻满月光的小路犹如一群闪闪发亮的金鱼,时隐时现地朝地平线游去。父亲感慨道,他,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成年人,却由国家决定什么电影能看,什么电影不能看,这是有伤自尊心的。这样下去,总有一天,这个拥有弹道导弹的占据地球六分之一面积的幼稚国家是要轰然倒塌的。
  “简直就是第十五学校来的!”母亲打断他。
  “为什么总是第十五学校?”父亲很委屈地问。
  “还为什么!孩子听得见……”
  年轻夫妻还是守本分的,尽量恪守了约定,即使违约了,声音也极微弱。塔吉娅娜·伊戈列夫娜总是摇摇头,无可奈何地叹口气,仿佛平日里批改学生作业时发现了极其荒唐的错误。
  休假的第二天莉达就晒得浑身起泡,不得不涂抹上酸奶外出,从此,在她意识里海水的咸味始终掺和着酸奶味道。父亲头戴潜水面具钻到水底时,她就裹着毛巾坐在岸边,等着父亲一趟一趟游回来,把一只一只的螃蟹放到她脚下,而螃蟹总想从一侧悄悄溜回水里。尼古拉·帕甫洛维奇酷爱水下捕鱼。那年,疗养地来了个外国人,他也下榻在耸立于岬角的疗养基地塔楼里的房客。他有一套像恐龙大爪子一样的脚蹼,质地优良的黑黄色相间的潜水服,还有一支令人眼馋的水枪,父亲证实,在水下能射出二十米远。他贪婪地换了口气,对莉达担保说,总有一天他会给自己购买一支这样的武器。他使用手里这支橡胶制的廉价水枪还击中了一条大鲻鱼。尼古拉·帕甫洛维奇去餐厅商谈妥当,晚餐时,在其他疗养者的羡慕下,服务生从厨房里给他们端出来一道菜——油炸鲻鱼。父亲一边把炸鱼切成一块块,一边说,要是在餐厅里点这么一条鱼,少说得二十五卢布——那个年代,这笔钱可不是小数目啊。
  主任设计师佐尔尼科夫是个善良忠厚、完全不贪财的人,却有个乖僻的习惯,就是凡事要用钱去衡量。比如,在树林采摘完蘑菇乘电气列车回家的路上,他反复计算,同样一篮子蘑菇在农贸市场上能卖多少钱;两居室的墙壁贴完壁纸以后,他会算来算去,晚餐时郑重地告诉大家,朝霞公司敲了他家多少竹杠。
  1994年父亲去世时莉达还很年轻。父亲是在大学毕业后直接去国防研究所就职的,研究所关闭后,父亲只在家具仓库找了个守夜人的差使。尼古拉·帕甫洛维奇难以承受生活的变化,不久便患上了癌症。关于父亲的早逝,母亲自然有自己的说法。她读报纸得知,有一段时间,从波兰大量购进廉价家具,其加工过程伴有严重的环境污染,导致家具向空气排泄致癌物质。父亲就是这样被毒害死的。
  一次,好像是在西班牙,莉达和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拐进一家大型体育用品商店,其中一层整个都是水下捕猎用具专卖柜台。她一眼发现了父亲生前渴望得到的那种黑黄色相间的潜水服,不禁潸然泪下。
  对待父亲,母亲如同对待稀里糊涂的学生,向来持不满和轻视的态度。父亲去世后,眼见母亲衰弱下去,从一个精力充沛、胸部饱满的女人变成了早衰的老太婆。她始终于心不忍的是,仓促中在墓地领用的那块地皮太小了,而且距离水龙头很近,手持水桶和水罐的那些死者家人总是拥挤在那里。莉达给母亲汇去的钱,她基本上是捐献出去修复教堂了,此前的很多岁月里,那个地方被一家无酒精饮料厂占用。
  婚后,莉达成为鲁布廖夫庄园名副其实的主人,她长时间地劝说母亲过来和他们同住,并且终于说服了。塔吉娅娜·伊戈列夫娜走出小轿车,久久站立在大理石台阶上,环视庭院和维多利亚女王时代风格的巨大建筑。
  “你们过得太阔气了!”她只说出了这句话。
  由于母亲的发音有浓重的南方乡间口音,听上去令人不悦,甚至略带侮辱性。只停留了两星期,塔吉娅娜·伊戈列夫娜就返回斯捷普诺戈尔斯克去了。临行前,她目光异样地注视着莉达,似乎正是女儿对发生在父亲身上的事情负有全部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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