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过街通道里的艺术家
作者:[俄罗斯]尤·波里亚科夫 著 刘宪平 译
上世纪80年代后期,波里亚科夫发表的一系列中篇小说,如《小区内的非常事件》、《命令颁布前一百天》、《纠错》、《荒唐至极》等,曾受到前苏联文学界传统派的批评。苏联解体后,他出版的中长篇小说,如《民主城》、《母奶煮羊羔》、《牺牲者的天空》、《无望的逃离》等,也不断在文坛引起激烈争论。《无望的逃离》的中文译本曾获人民文学出版社“21世纪年度最佳外国小说奖”。
除去小说创作之外,波里亚科夫还有许多剧本被搬上戏剧舞台或者被改拍成电影上映,不少作品被译成外文在境外出版。
波里亚科夫善于捕捉大众关心的热点问题,将其浓缩于自己的笔下,通过细腻的描写和曲折的情节安排,吸引广大读者。今年2月份俄罗斯公布的统计表明,波里亚科夫目前在读者排行榜上名列第四。
一
故事发生在七月闷热的一天。高温,如同亢奋得令伴侣精疲力竭的情人,缠绕你,折磨你,无论在家,在办公地,还是在郊外……不容你有片刻安宁。
一辆黑色梅塞德斯,泛着阴森森的寒光,停靠在连接阿尔巴特门和沃兹德维仁卡两条街道的拐角处。这个位置根本不许泊车。当班的交警乐滋滋地摇晃着指挥棒,准备走过去处理这起明目张胆的违章。然而,当一眼瞥见只有交警才心知肚明的车牌号码时,他只得皱皱眉头,然后转身去踅摸那些无风险的便宜事了。
梅塞德斯的车门打开,走出一个留寸头的宽肩小伙子,他身着通常只有保镖或者殡葬人员才穿的黑衣。犹如从寒冷的更衣间走进热气腾腾的蒸汽浴室,他禁不住蜷缩了一下身子,然后毕恭毕敬地弯下腰,协助一个年轻女子,准确地说是一位太太,从车里钻出来。
哇,这个女人简直妙不可言!她身材高挑,丰满匀称,完全没有T型台上的模特所呈现出来的节肢动物般的细长和塌瘪,虽然她们时下被莫名其妙地奉为完美的典范。她腰际紧束,实有若无的薄丝衫下,女性必需具备的一切撩人财富清晰可辨。
高高盘起的暗黄色发髻下,细长的脖颈暴露无余,它与肩头的连接处极其弯曲,简直可以遏制住呼吸。
女人走出轿车,戴上一副大墨镜,因此,有好奇心的路人只能根据纤细笔直的鼻梁、轮廓柔和的下巴和鲜红的嘴唇来评价女主人了。能以如此的艺术水准涂抹嘴唇的女人并不多,对于这类女人而言,耗费时间和挥霍金钱没有区别。
逝去的年代里,在公交车、电影院和马路上随处可以遇到这样的美人。有人曾为此写下两行诗:
你心烦意乱吗?那就去一趟地铁吧!
那里有爱神出没……
新的时代降临了。这些美人,有的远走他乡寻求富庶的幸福生活,有的终日与电视相依为伴,还有的困守在莫斯科郊外的深院豪宅内,偶尔进城也得乘坐豪华的防弹玻璃车。不言而喻,她们的配偶或者情人不愿意与人分享仅仅出于偶然才得来的美丽。其实,在首都的街道上,有时还能看到这种完美的丽人在凝视小型服装专卖店的橱窗,但凡遇到此类难得的情景,我就会俨然自视为鸟类学专家,在家门口的白杨树上发现了一只热带鸟。
太太环顾一番,用不容争辩的口气命令保镖:
“科斯加,你留在这里!”
“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这样做,艾德华·维克多洛维奇会把我解雇……”
“我也能解雇你……”
“那您就解雇好了!”
女人耸了耸自己曲线独特的肩膀,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下来:
“你可不可以就在旁边站一下?您总让别人都吓着!”
“我要做的事情属于自己的职责!”
“科斯加!”她几乎在央求。
“好吧。不过,万一……”
“一切都会OK!”
女人捋了捋头发,朝地下过街通道走去。
“她这是往哪儿走啊?”车夫探出头来问。
“她要画一幅素描肖像。”只有主人不在身边时,保镖才能如此口气随意地解释和评判主人。
“天这么热,她不在乎?”
“别出心裁!” 鼻梁骨被打断过的保镖迷惑不解地哼唧着,尾随主人而去。
由于鞋跟高,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微侧身子,但依然姿态优美地向下迈步,一直走到坐在马扎上的画家们跟前,他们把大画夹摆放在膝盖上,每个人身边还立着一只三角架,上面都挂着一幅用于吸引轻率的过路人的招牌画,基本是一些社会名流,比如歌唱家阿拉·布加乔娃,她嘴巴张得之大,简直要一口吞下麦克风。倘若还能勉强想像出这位歌坛大姐大在某天突发奇想拐进这条地下通道,那么,赤身裸臂、肌肉发达、握着手枪的史泰龙应该不会也光顾过此地,更不要说圣母和圣子了……
钢筋混凝土的地下通道里很凉爽。或许因为这个缘故,平日里疲惫于苦等客户的画家们眼下都在忙乎自己的活计:他们专注而挑剔的目光落在屏息端坐于马扎上的那些人的面孔上,手里的铅笔、炭笔或者彩粉笔在画纸上画来画去。只是在一处的三角架上,那些广告式的胡思乱想被一幅尺寸不大的素描肖像画取而代之。这是再普通不过的素描肖像画了:一个初中女生面带笑容,同时流露出极度的失望。
(“莫非,这个调皮鬼得了二分,”一个女人想。“对家长撒谎说得了五分。可能还仿效维尔巴索娃,把本子也涂改了。所以被带到这里画素描肖像画,可她心里有事,坐不住……”)
三角架跟前没有那位画家的人影。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轻舒一口气,沿通道溜达起来,顺便把每一幅画面同顾客进行比较,他们屏住呼吸,期待着一个好结果。没有一位艺人明显具备素描肖像画家的才华,就是诗人扎博洛夫斯基所说的那种“把变化无常的神气展现在画布上”的能力。看来,其中有几位发现了这位无聊的阔太太,他们急于结束手中的活儿。一个貌似意大利画家提香、不过谢了顶的大胡子竟然喊了起来:
“太太,等一小会儿,我这就完活儿!”
说着,他多余地添加了几笔,然后抓起一瓶发蜡往画面上喷一喷,再把这幅画在空气中抖一抖,最后郑重其事地交给一个已经不知所措的外省姑娘,她保持着坐姿,把一个大旅行包死死夹在两腿之间。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并非无意地留神于这个姑娘:十年前,她自己从斯捷普诺戈尔斯克来到莫斯科时就是这副模样,诚惶诚恐,生怕行李包丢失。
“难道这就是我?”外省姑娘惊奇道。
“不是你是谁啊?”假提香声音沙哑地笑笑,一把从姑娘手里抽出已经准备好的纸币。
“不像……”
“怎么不像?只不过您从来没有从一旁观察过自己而已!”
他又抓过画来,给同伙们看了看。画面同本人没有丝毫的相像,做画的显然是利用了姑娘在都市骗子面前流露出的畏惧,这种畏惧也是她动身来莫斯科之前被家人灌输过的。这帮过街通道里的画家无一例外地点着头,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像,像,像极了,他们的表现,同农贸市场的商贩们齐心协力帮助邻家摊位向疑心重重的顾客兜售明显不新鲜的蔬菜相比,如出一辙。感到惭愧的姑娘,接过画,卷成卷,直接放进了行李包。
“请坐吧,太太!”制造劣等产品的家伙指指腾出来的位子。“我这就给您画一幅!”
“不,您不必了。”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摇摇头。
“为什么我不必了?什么样子我都画得出来!”
“您画不出来。”
“什么叫我画不出来?我是苏里科夫画院毕业的!”
“从哪儿毕业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善于做什么。”
“您走开吧!”貌似提香的人拉下脸来。“别妨碍我干活了!下一个是谁?”
还是不说为妙。科斯加重重地坐到他面前的马扎上。
“下一个是我。但愿别画一个我不喜欢的!”
苏里科夫画院的毕业生惊恐地看看这个暴徒式的保镖,迅速摊平画纸,匆匆动起笔来。这时,又有一位画家腾出手来了。但是,莉季娅·尼古拉耶夫娜刚刚朝那个方向挪动,他就连忙摇头谢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