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惊悚时分(下)

作者:迪恩.孔茨




  齐娜试着让那姑娘的目光看着她,却没成功。她也只得匆忙地向艾莉尔解释着她们下一步得怎么走。她戴着手铐也能勉强驾驶那辆旅宿汽车,尽管是有点难度,比如在换排挡时她得双手放开方向盘。戴着手铐要对付那几条狗可难得多了。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要是她们想尽可能利用好维思还没赶回来这段时间,要是她们想逃出去活命的话,艾莉尔得帮着用电钻把她手铐上的锁钻掉。
  那姑娘没有一点表示她是否听到了齐娜说的话。确实,在齐娜讲完之前,艾莉尔的嘴唇又在蠕动着,悄无声息地在与什么鬼魂说着话;她并没有不停“说话”,而是不时停顿下来,仿佛是在听一位想象中的朋友的回答。
  然而,齐娜仍然向她演示了怎样握住电钻,怎样扣动扳机。对于电钻钻头的突然转动并发出刺耳的呼啸声,那姑娘连眼睛也没眨一下。
  “现在,你握住它,”齐娜说道。
  艾莉尔仍然毫无反应,垂着双手站着,手微微张开着,手指佝偻着,在放掉摔坏的娃娃后她的双手就一直是这样。
  “亲爱的,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
  对于艾莉尔来说,她自己的那另外一个世界里是没有时间这一概念的。
  齐娜把电钻放在工作台上。她把那姑娘轻轻拉到电钻前,把她的双手放在电钻上。
  艾莉尔并没把手抽回来,也没让手从电钻上滑落下来,但她也没把电钻拿起来。
  齐娜知道那姑娘听到了她说的话,也明白她们现在的处境,并在一定程度上渴望着能帮上一把。
  “我们的希望都握在你的手里了,亲爱的。你做得到的。”
  她把撑住门厅外门让门开着的凳子抽回来,坐在凳子上。她把双手放在工作台上,扭过手腕,让左手铐上的锁眼向上。
  艾莉尔呆呆地望着水泥墙,目光仿佛穿越过墙体落在外面,嘴里无声地向一位鬼魂朋友叙述着什么,而仿佛并没意识到手中的电钻。或者对她来说,这手中的东西并不是什么电钻,而只是一件东西而已,一件让她充满希望或担心害怕的东西,一件她向她那鬼魂朋友叙述着的东西。
  即使那姑娘能拿起电钻,眼睛看着手铐,要她钻开锁眼的希望仍然十分渺茫。指望她能够小心谨慎,不把钻头滑落钻透齐娜的手掌或手腕的希望更加渺茫。
  另一方面,虽然在这世界上想避开邪恶,避开对你有敌意的人总是很难的,但齐娜已经经历了难以计数的充满血腥暴力和贪婪掠夺的夜晚。当然,生存是与避邪完全不同的事,但却是一项先决条件。
  不管怎样,她现在就要去做以前从未做过的事,甚至对劳拉·坦普尔顿也没做过的事,那就是信任。毫无保留的信任。要是这姑娘试过了,但没成功,让电钻滑落,钻破了她的皮肉而不是铁锁,齐娜也不会去责备她的。有时候,光是尝试就是种胜利。
  她也知道艾莉尔是想尝试一下的。
  她知道是这样的。
  随后一两分钟里,齐娜不断地鼓励着那姑娘开始动手,但看到没有成效后,她又采取了静静等候的办法。在静默中,她的脑海里又浮现了楼上客厅里壁炉架上那对青铜赤鹿,它们竖起后腿托护着的座钟,在她脑海里,那台座钟的钟面与旅宿汽车里被吊在衣橱里的年青人的脸很相像,那个年青人的眼睛被紧紧地缝合在一起,嘴唇也被线缝住了,她所经历的那种寂静恐怕要比地窖里的更为深沉。
  齐娜根本没思索,甚至连她自己也十分惊讶会那么去做,她完全是出于一种本能,她对艾莉尔讲起了这么多年以前,在她八岁生日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在基韦斯特岛,风雨交加的夜晚,吉姆·沃尔兹,床垫低垂的铁床底下,那只肆无忌惮在她身上窜跑的蒲葵叶甲虫……
  沃尔兹喝了不少啤酒,醉醺醺的,他在喝第一瓶啤酒时还一起咽下去了两片白色小药丸,在酒精和药性刺激下,他显得异常兴奋,不停地逗弄着齐娜,而她没能一口气把她生日蛋糕上的所有蜡烛吹熄,还留着一支蜡烛点燃着。“这是坏运的先兆,孩子。哎,天啊,这下可要倒大霉了。要是你不把所有的蜡烛吹灭,你会招来小妖精和大魔鬼的,招来各种各样的鬼怪,跟在你后面,夺走你的宝贝和钱。”那天晚上正巧雷电交加,厨房窗外棕榈树的树枝影在窗玻璃上摇曳。隆隆雷声惊天动地,震得小屋摇摇欲坠,暴雨倾盆如注。“看见了吗?”沃尔兹说道。“要是我们不马上重新吹灭蜡烛,会有坏人闯进来捉住我们,把我们都剁成肉酱,再驾着船开到深海里去,把我们扔进海里去喂鱼的。他们会用我们作鱼饵,去捕捉鲨鱼的。你想去做鲨鱼的鱼饵吗,孩子?”这番话吓着了齐娜,可她母亲在一旁却觉得很有趣。这天下午以来,她母亲也喝了不少掺和着柠檬汁的伏特加烈酒。
  沃尔兹又点燃了蜡烛,一定要齐娜再吹一次。当齐娜还是没能一口气吹灭全部蜡烛,只吹灭七支时,沃尔兹抓住她的手,把她的姆指和食指含在他嘴里用口水渍润着,他的舌头舔着她的手指,那样子真让齐娜感到恶心,随后他又逼她用手指把那支还点燃着的蜡烛火苗捏灭。手指触到火苗的一瞬间有点烫手,但却没烧伤她的手指;她的手指上粘上了黑乎乎的灯芯焦烟末,这可怕的样子真把她给吓坏了。
  齐娜吓得哭了起来,沃尔兹拉住她的一只胳膊,让她坐在椅子里,而安妮又点燃了八支蜡烛,还是要她再吹一次。第三次,齐娜鼓足劲,结果颤颤抖抖地只吹灭了六支蜡烛。沃尔兹又想要她用手指捏灭还剩下的两支蜡烛的火苗,齐娜挣脱开跑出了厨房。她想逃到海滩上去,但漆黑的天际不时闪现着雷电,像一块块明亮的镜子悬在屋子的上方,隆隆雷声惊心动魄,像是有无数的战舰从墨西哥湾方向驶来,万炮齐轰的架势。齐娜十分害怕,逃进了她睡觉的小房间,爬进床垫已经塌陷得很低的床底下,爬进那只蒲葵叶甲虫安营扎寨的阴暗角落里。
  “沃尔兹,这个畜生,在后面追着我,”齐娜对艾莉尔说道,“一边跑,一边喊着我的名字,撞倒了家具,把门摔着砰砰响,嘴里喊着要把我剁成肉酱,撒在海里喂鱼。后来,我才明白他是故意这么吓唬我的。他是想吓破我的胆。他总是喜欢这样吓我,让我吓得大哭,因为我不会轻易哭的……从来不会轻易……”
  齐娜哽咽着,无法再说下去了。
  艾莉尔没再像刚才那样望着墙壁,而是低下头,望着自己双手下的电钻。她是否看见了这电钻却是另外一回事了;她的眼睛依然游离在远方。
  那姑娘可能没在听,但齐娜仍感到要吐出心中的话,把那天晚上在基韦斯特岛发生的事讲出来。多少令人难以理解,因为她所承受的所有这些屈辱都不是她自己的过错。她是个受害者,年纪幼小,毫无抵抗能力;然而她却背上了羞愧的包袱,而她的施虐者,包括她的母亲,却毫无这种廉耻之心。
  她有一些最痛苦的具体感受连对惟一的好朋友劳拉·坦普尔顿也没说过。她常常是在对劳拉的倾诉中,话已经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来,不再去讲她遭受的苦难,也不讲虐待她的人,却话锋一转,会说起一些她到过的地方,比如基韦斯特岛、门多西诺角、新奥尔良、旧金山、怀俄明等。说到山川平原、墨西哥湾在月色照耀下缓缓推来层层波澜这样一些自然景色时,她的叙述常常充满了诗情画意,但是一讲起她童年时代身边周围那些安妮的狐朋狗友时,她就会觉得面红耳赤,又恨又羞。
  此时,她感到喉咙一阵发紧。她很奇怪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很重,像一块石头压在胸口,仿佛是那过去的经历使得她的心沉甸甸的。
  她被这种又恨又羞的感觉折磨着,但她明白她必须对艾莉尔讲完在佛罗里达的那天晚上,她没法吹灭所有蜡烛之后发生的事。倾诉或许是最终走出黑暗压抑的门扉。
  “哦,天啊,我真恨死他了,这个令人恶心的畜生,满身酒气和汗臭,在我的小屋里乱冲乱撞,尖叫着发酒疯,嚷嚷着要宰了我用来做鱼饵。安妮在外面客厅里哈哈笑着,随后出现在门口,她也喝醉了,纵声大笑着,不时又高声怪叫,说什么吉姆十分有趣。天啊,这天竟然还是我特殊的日子,是我的生日。”常人此时都会伤心得落下眼泪,可齐娜这一生都是在忍住眼泪中度过的。“那只蒲葵叶甲虫又在我身上毫无顾忌地乱跑,爬到我的背上,又钻进我的头发……”
  在基韦斯特岛上那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夜晚,屋外不时传来隆隆雷声,震得窗户和床垫的弹簧直发抖,闪电的蓝色寒光像梦中的火焰忽闪着映照在屋内地板上。那只像她小姑娘手这般大的热带蟑螂突然钻进她的长发,齐娜差一点失声尖叫起来,但对沃尔兹的恐惧压制住了到口边的喊声。她忍受着,那只甲虫又钻出她的头发,从她肩头顺着她细长的手臂跑到地板上。齐娜暗暗祈祷着那个甲虫会逃到外面去,她不敢挥手把它赶走,担心稍一动作就会被沃尔兹听到,尽管这时雷声很大,沃尔兹又在乱嚷嚷,不停地骂人,她母亲又在放声大笑。那只甲虫却沿着她身体的一侧跑到她光着的脚上,在她的脚上慢慢爬动着。脚心和脚踝、小腿和大腿。随后,它钻进了她的短裤里,爬进了她的屁股沟缝里,甲虫的触角还不时地抖动着。她合扑在地上,吓得半死,渴望着自己所受的刑罚能早点结束,宁愿让雷电劈了她,让上帝把她带离这个可恨的世界,到一个能让她开心过日子的地方去。
  她母亲哈哈大笑着走进了屋子:“吉米,你这个蠢货。她不在屋里。她跑到屋外去了,跑到海滩上什么地方去了,她总是去那儿的。”沃尔兹说道:“嗯,等她回来,我要把她剁成肉酱,我发誓我会的。”然后他也哈哈大笑,又说道,“嗨,你看见她的眼睛了吗?天啊!她吓得屁滚尿流的。”“是啊,”安妮说道,“她真胆小,没用的孩子。她会躲在外面几个小时不回家的。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长大。”沃尔兹说道:“肯定不像她妈。你可一生下来就有好胆量的,是吗,宝贝?”“听着,狗屎眼,”安妮说道,“要是你敢那样吓唬我,我可不会逃走的。我会把你那两颗宝贝蛋给蹬了,让你改名叫南希。”沃尔兹被逗得哈哈大笑,齐娜从床底下看到了她母亲的一双光脚踝向沃尔兹的脚那边走去,她母亲又在咯咯地笑个不停。
  那只蒲葵叶甲虫肥肥胖胖的,样子十分丑陋,不停地钻来钻去。这时,它从齐娜的短裤腰际钻了出来,爬上了她的后背,向她的脖子爬去,她又恨又急,担心它再钻进她的头发里。她顾不上会被沃尔兹听到响声了,伸手到后背上,在脖子上抓到了它。那只甲虫挣扎着,在她手里吱吱直响,但她紧紧握着不松手。
  她的头侧向一边,从床底下还能看到她母亲赤裸着的双脚。闪光不时掠过,映照到小屋里,一块布条飘忽掉到了地上,是一条浅黄色的柔软棉布,落到了安妮细长的脚踝边。她的衬衫。她醉意依然,咯咯笑个不停,她的短裤也从浅褐色的双腿上退落下来,她跨前一步,走出了那堆衣衫。
  在齐娜紧握的手里,那只甲虫仍在拼命蹬腿抓扒,触角扫动着,不停地挣扎。沃尔兹踢掉脚上的凉鞋,一只凉鞋窜到了床边,几乎砸到了齐娜脸上,她又听到了拉链拉开的响声。那只甲虫的小脑袋又硬又冷,但很油滑,在齐娜的两根手指间不停转动着。沃尔兹那条破烂的牛仔裤掉落在地上,堆成一团,皮带扣碰在地上发出轻轻的响声。
  他和安妮倒在狭窄的小床上,床垫的弹簧沉下来,他俩的重量压得床板木条弯曲着,顶着了齐娜的肩头和后背,把她压在地板上。叹息声、喃喃声、催促声、喘气声和粗重的动物般呼噜声——这些声音齐娜以前在基韦斯特岛和其他地方的晚上也听到过,但总是透过隔墙,从旁边屋子里传到她耳中的。她当时还不太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也不想弄明白,因为她觉得打听这种事会给她带来麻烦的,而她又没法对付这种麻烦。不管她母亲和沃尔兹正在她上面做什么,他们总是在做什么骇人的事情,让人觉得悲哀、可怕,与海湾上空的响雷和苍天撒向大地的闪电相比,其震憾力和威慑力也毫不逊色。
  齐娜闭上眼睛,不去看那忽闪的雷电和那一堆扔在地上的衣衫。她尽力屏住气息,不去嗅床下那股尘埃霉味,压在她背上渗透下来的酒气和汗臭,以及她母亲身上的香皂味。她想象着自己的耳朵里塞满了蜡,这屋外的隆隆雷声、屋顶上涮涮雨点声和安妮及沃尔兹纠缠在一起的哼哧声都被她挡在了耳朵外。她收腿缩紧,尽量抱成一团,应该能够挤进一个麻痹的世界里去,甚至是通过什么神奇的端口,进入到野森林里去。
  然而,她实在是很难如愿以偿。沃尔兹在不停地用力挤压摇晃那张小床,齐娜不得不随着小床上下跳动起伏的节奏调整自己的呼吸。床板木条在他的重压冲力下垂下来,把齐娜扎扎实实地压在木地板上,压得她胸口发痛,透不过气来。只有在沃尔兹向上放松时,她才能稍许有些空隙,赶快吸口气,而当他再次压下来时,她又被迫把胸腔里的气吐出来,反反复复,持续了一段时间后这种情况才缓过来,齐娜趴在地上不停地颤抖,浑身浸泡在汗水里,害怕得茫然不知所措,极力想忘掉刚才听到的一切,却又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还透过了气来,胸口没爆裂开来。她手中还捏着那只大甲虫,只是在她自己挣扎中不经意早被她捏成了一团泥浆;她的手指缝间渗出了脓水,一团令人恶心的泥浆,在刚从那只甲虫躯壳里被捏出来时还有着一丝热气,此时已完全凉了。她看见这么一手粘糊糊的东西,不由得感到一阵阵反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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