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惊悚时分(下)

作者:迪恩.孔茨




  这锁可能被钻坏了,但她没法肯定。这锁仍然没弹开,脚镣仍然紧紧扣着她的脚踝。
  她又把钻头伸进锁眼里。她使劲握住电钻,用力往下按住,不让钻头滑出锁眼。金属钻切的尖叫声十分刺耳,一般青蓝色焦臭烟味从锁眼里冒出来,脚镣被震得直抖,紧紧压着她的脚踝,尽管中间有袜子衬着,仍然感到很痛。电钻在她双手中晃动,因为用力握住电钻,她突然感到双手冒出了冷汗,湿湿粘粘的。锁眼冒出一圈金属碎片条,旋转着,溅到她脸上。钻头折断了,断头呼啸着从她脸旁掠过,弹击在水泥块墙上,钻头的撞击力很大,在墙上撞出了一个小坑,掉在地上后又像一颗掉落的子弹头在地上蹦跳了几下。
  她觉得左脸颊上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伸手摸到了一小根铁丝末嵌在她的脸颊肉里,小铁丝大约有四分之一英寸长,薄薄的,像是一片玻璃碎片。她用手指轻轻拿住小铁丝,把它从面颊上拉出来。她的左面颊刺伤处在流血,她的手指上也沾着了血,面颊上感到热乎乎的,有一根细小的热流慢慢淌到嘴角边。
  她松开电钻夹具,把断钻头退出来,扔在一边。她选了一支略为粗一点的钻头,放在夹具里,又把夹具旋紧。
  她又一次用电钻钻锁眼。左脚踝的脚镣咔嚓一声脱开了。不到一分钟,另一只脚镣也打开了。
  齐娜把电钻放在一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两条腿的每一块肌肉都在颤抖。她浑身哆嗦着,不是因为身上的疼痛,不是因为她又饿又没力气,而是因为在度过几个小时的绝望之后,她终于挣脱了脚上的脚镣。她解放了自己。
  然而,她仍然带着手铐,并且没法一只手握着电钻把手铐上的锁钻开。但她却已经想好了怎样把手铐脱去的办法。
  在她面前摆着的,除了手铐外还有许多困难要克服,说已经能逃出去了还为时过早,但齐娜心中荡漾着无比的欢乐,她踏着地窖梯级向上走去。她左右脚一步迈一个台阶,而不是像刚才被脚镣束缚着,左右脚要先后踏着同一格台阶,她可说是不顾疲惫和浑身酸痛在奋力往上窜跳,连扶手也不抓了。她攀到了梯道的平台上,跨进洗衣间,走过洗衣机的烘干机,伸手去抓关着的门的把手。突然,她停住不动了,她想起了才在今天早上她也这样从地窖里跑上来,被墙上震动着嗒——嗒——嗒作响的水管蒙骗住了,盲目地一头撞进了维思的怀抱。
  她站在门坎边,让急促的喘气慢慢平息下来,但她的心仍在砰砰直跳,刚才是因为兴奋和爬陡峭的梯级,而现在则是因为对埃奇勒·维思的恐惧。她站在门旁侧耳细听,除了自己的砰砰心跳声外,她没听到任何动静。她尽可能偷偷地拧开了门把手。
  门铰链悄然无声地转动着,门开到了厨房里,门里漆黑一片,与她离开时一样。她摸到屋里的灯开关,犹豫着,把按钮推上——维思没在屋里等着她。
  要是她这次还能逃出去,她以后在推开一扇门时还会心情坦然吗?
  齐娜原来看到过一只抽屉里放着一组厨房刀具,这时她从刀具架上抽出一把镶有很好握柄的厨房剁刀。她把剁刀放在水斗旁的柜台上。
  她从另一个抽屉里取出一只玻璃杯,从凉水龙头里放了一杯水,送到嘴边仰脸大口大口喝下去,喝完了才放下杯子。她从没喝到过这样可口甘甜的水。
  她拉开冰箱,里面有一只没拆开袋口的咖啡蛋糕,蛋糕上撒着糖霜、桂皮肉和胡桃。她撕开袋口,扳下一大块。她凑在水斗上,张口就吃,迫不及待地把蛋糕塞进嘴里,塞得嘴里满满的,脸颊也鼓了起来,还贪婪地抿舔着粘留在嘴唇上的糖霜,一些蛋糕屑和胡桃碎块掉到了水斗里。
  她吃着蛋糕,精神状态显得十分兴奋,不时欢乐地哼哼着,咯咯笑出声来咽不住气,时而又被嘴里的蛋糕哽塞住,咳得要掉出泪水来,突然又高声笑起来。她经历着大起大落的思绪波动,但仍在她自己的把握之中。情绪波动迟早会平息下去,过后更会让她有个清醒的头脑。
  她艰难跋涉,走到这么一个地步。然而,她依然前途叵测。这次旅程可说是险恶重重。
  她从放调味品架上拿来装阿斯匹林的药瓶,从瓶里倒了两片药片在手心上,但她不会去咀嚼这药片的。她又倒了一杯水,咽下阿斯匹林药片,接着又倒了两片咽下去。
  她用西纳特拉的腔调唱道,“我按我的方式做事,”稍后,她又加了一句,“来咽下这狗屁阿斯匹林。”她哈哈大笑,又往嘴里塞着咖啡蛋糕,在那一时刻,她真感到自己十分伟大。
  外面黑夜里有狗在游荡,她提醒着自己,是几条德国短毛猎犬,在黑暗中窥视着,虎视眈眈,该死的纳粹狗,长着长长的利齿,乌黑的眼睛像鲨鱼一样凶狠。
  在调味品架旁边有块挂钥匙的木板,木板上有四只木挂勾,旅宿汽车的钥匙挂在一只挂勾上,其他挂勾上都没钥匙。维思会很当心保管那隔音地窖的门钥匙的,肯定是时时刻刻带在身上的。
  她拿起剁刀和吃剩还有一半的咖啡蛋糕,转身关掉厨房里的顶灯,向地窖走去。
  
  ***
  
  地窖里那扇厚厚的隔音内门上装了三副铰链。每个铰链的柱销都是圆头的,突出轴柱上端约为十六分之一英寸高。
  齐娜从带拖轮的工具柜里挑了一把锤子和一把旋凿。
  她把工作台边一张凳子拖到地窖门厅的外门边,又找了一块木板,打开外门后用它们顶住门。然后她把剁刀放在门厅的橡皮垫子上,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她拉开内门上的窥视窗,一眼望进去,看见许多玩具娃娃浸沉在粉红色的灯光中。有些娃娃的眼睛像蜥蜴一样闪闪发亮,有些娃娃的眼睛则像那些德国短毛猎犬那样乌黑锃亮。
  在那张大扶手椅里,艾莉尔端坐着,双腿盘起放在座椅软垫上,头微微前倾,长发垂在脸前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她可能是睡着了,但她的两只手却紧紧合抱着,垂放在腿上。要是她是睁着眼的话,她应该是在看着自己双手合拢的拳头。
  “是我,”齐娜说道。
  那姑娘没有一点反应。
  “不要怕。”
  艾莉尔一动也不动,连垂在脸前的长发也没一点动静。
  “是我呀。”
  由于深深的内疚,齐娜这次没再说什么保护人或救星之类的话。
  她从门下边的铰链开始干起。她双手戴着手铐,两只手之间的铁链很短,使她使用工具时很艰难。她用左手握着旋凿,用旋凿头撬起柱销的圆头,把旋凿尖插进去。因为手铐铁链的牵制,她无法用手握住锤子的柄,就干脆抓住锤头,用力击打旋凿柄的底端。幸亏铰链很润滑,每敲打一下,柱销就会慢慢向上突出一点,渐渐脱离开轴柱,五分钟后,她终于把最上面第三只铰链上的柱销也顶出了轴柱。
  轴柱是由门框上和门内侧边上的铰链合页上交差叠合的铰结形成的。柱销脱离出轴柱套筒后,铰结失去了穿插其中的固定支柱,因而也稍稍分离开了。
  此时,门还嵌在门框里,只是门右侧还有两把锁,但一英寸长的锁舌伸在锁框里,是不会像铰链那样旋转的。齐娜用手指抓住轴柱稍稍分离的铰结往外拉门。木门有五英寸厚,慢慢地,门的左边挪出了一英寸,门和边框磨擦着,发出嘎吱响声。她用手指握着露出的门边,用力往外拉,红肿的手指一阵阵钻心疼痛,眼前金星直冒。令她感到宽慰的是门右边伸在锁框里的锁舌在不停发出金属刮擦的尖厉声,随后是木门框受到整把锁的重力扭拉,发出吱吱呀呀的木框开裂声。她使上了全身力气,一阵阵发力向外拉,门一点一点往外倾斜。她大口喘着气,连困惑而习惯性地诅咒骂人也顾不上了。
  门的重力和门右侧两把锁的安装位置都开始逐渐对她越来越有利了。两把锁上下装得很近,一把锁几乎是直接在另一把锁的上方,而不是像铰链那样等分安装在门框上。因此,沉重的木门在扭转过来时,重力吃在门锁上仿佛是着力在一点上。门锁上方的门距离要比下方的距离更长些,在往外拉动时,由于重心力的作用,门的上边向外突出着。齐娜趁着重力的往外倾斜,发力往外拉,伴随着她的粗声喘气,门框又发出阵阵嘎吱破裂声,更令她信心倍增。五英寸厚的软垫门那装铰链的左边终于完全从门框里脱了出来。没有了门柜的障碍,她更容易用力拉住门左边了,门右边的锁舌在拉动下也从锁框里滑脱了出来。
  突然,整扇门完全脱离了门框,晃动着向她这边倒下来。门很沉,她没法托住它,把它慢慢从门框里放下来。她急忙后退到门厅外避让,门随即砰然一声倒在门厅的地上。
  齐娜站在一边,喘着气,惊魂未定。她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生怕维思会突然冒出来。
  稍后她重新走进门厅。像是过桥似的踏跨过倒在地上的门板,走进地窖的里屋。
  四周的玩具娃娃都在注视着她,一动不动,脸上露出狡黠的神情。
  艾莉尔仍然坐在扶手椅里,低垂着头,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仍然是刚才齐娜从门上窥视窗口中看到她,叫唤她时的模样。即使她听到了刚才门上的锤打声和随后的轰响声,她也没受到任何干扰。
  “艾莉尔?”齐娜轻轻叫唤着。
  那姑娘没回答,也没抬起头来。
  齐娜坐在扶手椅前的搁脚凳上。“亲爱的,我们有救了。”
  仍然没有任何反应。齐娜向前凑去,低下头,望着那姑娘被长发遮住的脸。艾莉尔睁着眼睛,仿佛是在盯着她自己那双白晰、削瘦的双手。她的嘴唇在微微颤动,仿佛在向别人喃喃诉说着心中的秘密,但却没有一点声音。
  齐娜举起被铐住的双手,轻轻托着艾莉尔的下巴,抬起她的脸。那姑娘也没有避让退缩的表示,脸旁的长发退开后露出了脸。她俩面对面,四目相视,但艾莉尔的目光仿佛是透过了齐娜的脸,仿佛这世上的所有东西都是透明的,在她眼中是寒风凛冽的一片荒芜之地,仿佛她的这一天地里一切都是无生命之物,阴森恐怖笼罩着一切。
  “我们得赶快走,趁他还没回来。”
  那些玩具娃娃个个眼睛锃亮,一脸专注的神情,仿佛在聆听她的每一句话。艾莉尔显然没在听她说话。
  对于艾莉尔那种内心渴望获得别人帮助,却又极度害怕轻信他人的矛盾心理,齐娜可说是非常熟悉,并感到十分痛心。此时在齐娜内心激起了对眼前这个姑娘,对所有受各种磨难困扰的姑娘的巨大同情和深深的叹惜。她喉咙一阵发紧,觉得难以咽口水和透过气来。
  她用被铐住的一只手握着艾莉尔的手心,另一只手覆在她的手背上,从凳子上站起身,轻轻对她说道,“来吧,孩子。跟我来。让我们逃出这地方。”
  艾莉尔的脸像只鸡蛋一样毫无表情,她那超脱的目光仿佛仍然穿过齐娜的脸落在远方,像是虔诚的见习修女心静如水,决意摒弃世俗的烦恼,但她慢慢转过脸,从扶手椅上站起来。她向门口跨了两步,又站住了脚步,尽管齐娜一再恳求她,她也不再跨步向前了。那姑娘也可能已完全生活在了她自己的想象世界里,在这个想象世界里找到了一种脆弱的平静,一个她自己的野森林,但却无法想象这个世界会超越出这个地窖,正因为这种意识的局限,使她不敢跨步迈过门坎。
  齐娜放开艾莉尔的手。她拿起一只娃娃——一只淡褐色漂亮的娃娃,有着金色的长卷发和绿色的眼睛,穿着一件白色有镶边小圆孔的围裙,罩在蓝色衣裤外。她把娃娃放在那姑娘的胸前,鼓励着她抱起娃娃。她不知道这地窖里怎么会堆聚了这么多玩具娃娃,可能是艾莉尔喜欢娃娃,这样的话,她抱着娃娃也许会好受些,会慢慢跟着她走到外面去。
  一开始时,艾莉尔没什么反应,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一只手仍然握着拳,垂在身边,另一只手像只半张开的蟹钳。突然,她目光仍然茫然地凝视着远方,用双手抓住玩具娃娃的两只腿。她的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凶狠阴影。她转过身,举起娃娃,像用大锤敲打一样把娃娃的头砸向餐桌,把未上过釉的瓷器娃娃脸砸得粉碎。
  齐娜吃了一惊,急忙对她说道,“不,亲爱的,”她用手按住那姑娘的肩头。
  艾莉尔挣脱开,又奋力把娃娃砸在桌上。齐娜后退一步,她不是对那姑娘的愤怒举止感到害怕,而是尊重她的情感发泄。这种愤怒的举止是出于正义的激愤,而不仅仅是种孤独压抑的爆发,尽管她此时仍然是面无表情。
  她反复摔打娃娃,娃娃的头断裂掉落到地上,又反弹撞在墙上,娃娃的双臂也断裂掉了下来,整个娃娃支离破碎了。然后,她把娃娃扔在地上,站着浑身颤抖着,双手垂放在身边。她的目光仍然茫然地凝视着她自己的另外世界,仿佛身边仍然没有齐娜的存在一样。
  四周书架上、箱柜上和阴暗墙角里的玩具娃娃仿佛都在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仿佛对她的突然爆发感到震惊,又以一种奇怪的方式对此窃窃自喜,就像维思在场并看到这情景时会窃窃自喜一般。
  齐娜想抱住那姑娘,但她戴着手铐无法伸开双臂。她用手掌抚摸着艾莉尔的面颊,在她前额轻轻吻了一下。“艾莉尔,平安无事,依然活着。”
  艾莉尔身子僵硬,不停地颤抖着。她既不后退躲开齐娜,也不凑向前依偎着她。慢慢地,那姑娘的颤抖平息了下来。
  “我需要你的帮助,”齐娜恳求说道。“我需要你。”
  这次,艾莉尔仿佛是在梦游一般跟随着齐娜走向门口。
  她们跨过倒在地上的门走到门厅外。在地窖门口,齐娜从地上拿起电钻,把插头插在墙上的电源板上,把电钻放在工作台上。
  地窖里没有钟,她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但她能肯定已经过了九点。茫茫黑夜里那几条狗在静静守候着,埃奇勒·维思在什么地方忙着什么事,可能还在做着白日梦,暗中沾沾自喜,盘算着早点回来逗着他那两个囚犯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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