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惊悚时分(下)
作者:迪恩.孔茨
他足足了花了十五分钟做这种繁杂的家务活,当他清除完地上的泥土后,他的情绪又起了变化,不再像刚才进厨房时那样猜疑。家务活仿佛扫除了他心头的疑虑。
“我要上楼去睡一会,”他说道。“不要乱动,弄得链条直响。”
她没说话。
“要是你不听话,我会下来收拾你的。”
她点点头。
“好姑娘。”
他走了出去。
维思先生平时的态度和刚才情绪变化之间的差异没能躲过齐娜的眼睛。他在那短暂的几分钟里失去了平时的自信。现在他又找回了这种自信。
***
在链条的叮铛响声中,齐娜俯下身子把掉在她椅子旁地上的一只软靠垫捡起来。她把这靠垫放在桌子上,向前斜卧着,把头靠在这垫子上。
从厨房墙上的钟来看,此时已是上午十一点四十五分了。她已经有整整二十四个小时没合眼了,在这期间只是在旅宿汽车里打过一阵瞌睡,以及在被维思打昏后失去知觉躺在椅子里。
她感到精疲力竭,由于绝望又心灰意懒,但又无法入睡。她闭上眼,放松思绪,随意去回想过去一些快乐的时光,不去想自己目前的处境,这样能够减轻想小便的压力,减轻颈背上和食指的疼痛。
她迎着风在行走,大风吹起凋落的红花花瓣漫天飞舞,她竟然在黑夜中行走而一点也不害怕,也不怕时而划破夜空的闪电,惊醒她的不是轰轰雷声,而是剪刀在嚓嚓剪纸的响声。
她把头从靠垫上抬起来,坐直了身子。屋里的荧光灯十分刺眼。
埃奇勒·维思站在水斗旁,在用剪刀剪开一大袋土豆条的封口。
他说道:“啊,你醒了,你真有点贪睡。”
齐娜抬头看了看钟。五点缺二十分。
他说道:“我还以为要吹大喇叭才能把你叫醒呢。”
她几乎睡了五个小时了。她两眼惺忪,口干舌燥。身上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浑身黏腻腻的。
她没在睡眠中尿湿裤子,对于自己还没沦落到这么不体面的境地,齐娜不由得感到些许安慰,可随后又觉得自己真是可恨,竟然会对这么一种自然克制力也值得费心,内心不由得更为消沉。
维思穿着黑色靴子和卡其便裤,腰间是条黑色皮带,上身穿着白色的T恤衫。
他手臂的肌肉很强健,可说是力大无穷。她根本不可能与这两条手臂争斗。
他端来一个盆子放在桌上。他替她做了个三明治。“里面夹了火腿和奶酪,伴有芥末。”
面包夹片的边上露出了菜叶。他在三明治里放了两片泡菜嫩叶。
维思又把那袋土豆条放在桌上。齐娜说:“我不要这土豆条了。”
“你得吃,”他说道。
她望着窗外,时近傍晚了,院子里暮气沉沉。
“要是你不吃,”他说道,“我总会有办法强迫你吃下去的。”他拿起桌上的阿斯匹林药瓶,在她面前晃了晃。“这味道怎样?”
“我没吃,”她说道。
“啊,这么说你是在学习享受疼痛的滋味了。”
看来随便怎样他都占着上风。
他拿走了药瓶,又端来了一杯水。他面带微笑,说道,“你得让自己的肾脏正常工作,要不会得尿中毒的。”
维思回到厨房柜台边去收拾干净做三明治时留下的东西,齐娜问:“你小时候是否受过虐待?”但她马上就后悔了问他这一问题,自己竟然还想理解他的所作所为。
维思哈哈大笑,摇着头。“这可不是什么教科书上说的事,齐娜。这是现实生活。”
“你受过虐待吗?”
“没有。我父亲是芝加哥的一个会计师。我母亲在百货公司女衣部做售货员。他们很爱我。替我买过许多玩具,那些玩具我都来不及玩,特别是后来我更喜欢玩……其他东西了。”
“玩动物,”她说道。
“是的。”
“在动物之前,是昆虫或是很小的动物,例如金鱼或是乌龟之类的。”
“那也是教科书上说的?”
“那是最初,也是最坏的迹象。虐待动物。”
他耸耸肩。“那很有趣……看着那些蠢东西缩在壳里在火中挣扎。我说,齐娜,你还得学会重新看待事物,才能摆脱那种迂腐的观念。”
她闭上眼睛,希望他早点离开。
“不管怎么说,我父母都很爱我,他们自己也是那样想的。我在九岁那年放了一把火。先把汽油倒在他们正在睡觉的床上,然后扔了个烟头。”
“天啊。”
“你又大惊小怪了。”
“你这么干是为什么?”
他模仿着她的提问说道:“又为什么不呢?”
“我的天哪。”
“你还想知道为什么吗?”
“当然,”她答道。
“那么在我对你说话时,看着我的眼睛。”
她睁开了双眼。
他的目光令她心惊胆战。“我放火烧死他们,是因为我想他们也许会渐渐发现的。”
“发现什么?”
“发现我与别的小孩不一样。”
“他们看见你在虐待乌龟了,”她猜测问道。
“不是乌龟,是邻居家的一只小猫。当时我们住在一个环境很好的郊区。周围有许多人家都养宠物。不管怎样,他们发现后,曾谈起过什么医生之类的话。尽管我当时才九岁,我已经知道我不会让他们这样干的。要想蒙骗医生那就更难了。就这样,我家发生了一场小小的火灾。”
“事后没对你采取什么措施?”
他收拾完了留在柜面上的东西,坐在桌子边。
“没人怀疑到我。是我爸在床上吸烟引起的,救火的人都那么说。这种事时而发生。整幢房子都烧光了。连我也差一点没逃出来,当时我妈拼命在叫,我跑不过去,没法帮她。当时我真吓坏了。”他对她眨了眨眼。“在那以后,我就去了我祖母那儿。我祖母真是条讨厌的母狗,规矩多的很,什么事都要管,要我事事按照她的话去做。她连自己屋子都收拾不干净。她的卧室真令人恶心。她让我犯了第二个,也是最后一个错误。她在厨房里,就像这样,在做饭时,我杀了她。我当时在一怒之下把她杀了,用一把刀,在她左右腰间各捅了一刀。”
“那时多大了?”
他带着一点调侃的语气问道:“是我祖母还是我?”
“是你。”
“十一岁。还太年轻,不能上法庭。还太年轻,没有人真的会相信我知道自己干了些什么。”
“他们总得对你做些什么的。”
“在一家监护机构里过了十四个月。接受了许许多多的心理治疗,许许多多的心理咨询,许许多多,许许多多的关怀和照料。你看,那肯定是因为我父母在那场可怕的大火中丧生造成的,我在心中积郁了失去父母的悲伤,在恍惚间才杀死了祖母。有一天,我明白了他们想对我说的话,我就嚎啕大哭起来,真是放声痛哭。啊,齐娜,我当时真是哭得天昏地暗,不停地叫着祖母,悔恨自己竟然会干出那种事来。心理医生和社会工作者都十分动容。“
“离开那家监护机构后呢?”
“我被收养了。”
她无言以对,望着他。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说道。“十二岁的孤儿一般不再适宜收养了。人们通常愿意收养婴儿,那样容易按他们的意愿培养。可我当时长得十分漂亮,齐娜,简直是个小仙童。你相信吗?”
“这我信。”
“人们喜欢漂亮的孩子。脸上带有微笑的漂亮孩子。我那时生性温顺,十分讨人喜欢。那时候我已经学会了要隐藏在你们这些伪君子中间。我再没被人发现什么杀死小猫或是老祖母的事了。”
“可是在你干出这些事后,谁……谁又愿意收养你呢?”
“当然,我做过的事情都从档案记录中抽走了。我只是个孤苦伶仃的小男孩。齐娜,你不会愿意我仅仅因为做错了一件小事而终生无望吧?心理学家和社会工作者是我生命车轮里的润滑油。他们热心助人,又愿意相信人,真使我终生难忘。”
“你的养父母也不知道你的经历?”
“他们只知道我因为父母在火灾中丧生而受到精神刺激,接受过心理咨询治疗,在收养我后要注意观察我是否有压抑的迹象。他们当时热切地希望让我过上好日子,不让我重新陷入精神上的压抑状态。”
“他们后来呢?”
“我们在芝加哥住了两年,又搬到了俄勒冈州来住。我让他们平平安安地生活了一段时候,让他们觉得很爱我。为什么不呢?他们喜爱那种幻觉。可在我大学毕业后,我那时已经二十出头了,需要有钱,那就只能再发生一次可怕的事故,在半夜里又发生了一起火灾。离开那次夺去我亲身父母的火灾有十一个年头了,又隔开了半个美国这么远。这么多年来,也没社会工作者再关注过我,我的档案里也没有关于我祖母的那次可怕错误,因为人们根本就没联想到什么上面去。”
他们坐在椅子里,沉默着。
过一会儿后,他敲了敲她面前的盘子。“快吃,快吃,”他用哄骗的口吻说道。“我要去参加一次聚会。对不起,不能陪你吃了。”
“我信你的话,”她说道。
“什么?”
“你说的从来没被虐待过。”
“尽管这与你在课堂上学的不相符合。齐娜,好姑娘。你听我说了这些话,就明白了这都是真的。可能你还有希望。”
“真是无法理解你,”她说道,她这句话与其说是对他说的,其实更是对她自己说的。
他瞥了一眼墙上的钟。
五点过了几分钟。
他说道:“我要去换件衣服出去一会儿。会在午夜过后尽快赶回来的。”他摇摇头,仿佛不忍看她那副模样。“平安无事,依然活着。那又是指什么样的一种活法,齐娜?不是种值得的活法吧。去见识见识自己的鳄鱼本性吧。拥抱本性中这黑暗、冰冷的一面吧。那才是我们真实的面目。”
他走了出去,丢下她被链条捆绑在座椅和桌子上。暮色沉沉,寒气逼人。
八
维思先生跨进门廊,返身锁好前门,吹了声口哨呼叫他的那些爱犬。
“尼采,”他说道。
那四条狗唰地一起挺直身子。它们先是竖起耳朵,然后又垂下。
它们黑色的眼睛在暮色中闪闪发亮。
突然,它们向四面分散跑开,越过门廊前的空地,隐没在黑暗中。它们进入了警戒攻击状态。
维思先生戴上帽子,向粮仓走去,他把平时用的小车放在粮仓里。
他让旅宿汽车仍然停泊在屋边。过些时候,为了尽量缩短搬运那两具尸体的路程,他还会把旅宿汽车沿着车道倒车出去,驶近田野里的埋尸地点。
维思先生边走边慢慢地深呼吸,让头脑清醒清醒,以便充分准备好重新跨入常人世界里。
他很喜欢自己在生活中所扮演的第二个角色,那是个碌碌无能、老是受骗上当的角色,这种人在这个世界上到处可见,整天在为琐事忙碌、操心和斤斤计较。他就像只狐狸,钻在一群智力低下的小鸡堆里,它们根本分不清谁是它们的同类,谁又会吃掉它们。对于狐狸来说,这真是一场充满幽默和诙谐趣味的游戏。
每一天,从早到晚,维思都在打量身边的人,用友好的方式悄悄地试探着他们是否容易对付,嗅闻他们身体的迷人气味,仿佛是在商店里挑选袋装肉禽一样从中挑选合适的对象。他从不轻易对自己公开活动的圈子里熟人下手,除非他能绝对肯定不会出事,并且这只小鸡味道又特别鲜美。
要是齐娜·谢泼德没有插进来打乱他的计划,维思原本还会多花些时间调整恢复一下,以便更好地进入普通人的角色。他原本会看看电视里转播的球赛,读上一两章罗伯特·詹姆斯·沃勒的某部爱情小说,随便翻翻《人物》杂志,让自己的脑子回到那些日常琐事上来,混同于身边的那些无可救药的笨蛋,过着浑浑沌沌的日子,不敢面对自己真实的动物本性,不敢面对无法逃避的死亡。他原本也许会在镜子前好好看看自己,练习练习微笑,仔细打量看看自己的眼睛。
然而,当他来到用银色雪松木板盖的粮仓时,他十分自信自己能够以生活中第二种角色的面目出现在众人面前而不露出一点破绽,看见他的人无一会觉得他反常。人们费尽心力想要否定自己内心的侵略本性,他们不会愿意去轻易发现别人的这种本性的。
他打开粮仓大卷帘门旁一人进出的小门,停下脚步,望了一眼屋子的背面。他把那个女人留在了黑乎乎的屋里,从远处望进窗里连模糊的人影也看不见。
然而,在这不见落日,阴沉的暮夜时分,天色还很亮,这个叫谢泼德的女士,这个出色的心理学家,是能够看见他走到粮仓的。她现在可能正在望着他。
维思先生心里想,她看见自己这副新的打扮不知又会怎样想。她肯定会很吃惊。一些幻想又被击碎了。看见他正稳步走入第二重生活中去,知道他真能扮演好一个正直公民的角色,她一定会跌落进无底的绝望深渊中去。
他对付女人真有一套手腕。
***
维思关掉灯离开厨房后,齐娜从桌边直起身,往后靠在松木船长椅上,她闻到桌上的火腿三明治的味道感到很难受。三明治并没做坏,味道也是火腿三明治的味道,只是一想到是食物就感到恶心罢了。
不一会儿,外面传来汽车的引擎发动声。她听到汽车的喇叭声:短促两声,然后又是两声。
齐娜抬起头,从身边的窗里望出去,看见一辆小车前灯射出的灯柱光正从粮仓那边划过。她眼睛里还含着泪水,视线模糊不清,看不清楚小车的样子,只觉得它在浓重的暮色中从屋外匆匆开过,但开车人肯定是维思。随后,车开走了。
那嘟嘟喇叭声显得得意洋洋,仿佛在嘲笑她,但这种嘲笑并没能激起她的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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