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惊悚时分(下)
作者:迪恩.孔茨
齐娜抬头看了看炉台上的座钟。离上次她看钟到这时才过了两分钟。
要是真能有到午夜这么多时间,这两分钟也算不上什么。可要是维思此刻正在回家路上的话,那浪费这两分钟就是场灾难了。他此时可能正在从公路上拐进岔路,开过门栅,在自己屋前的私人车道上行驶。这骗人的畜生,让她相信他真会午夜后才回来,却偷偷溜回来,想要——
她正在烤焙一张可口的恐惧烙饼,厚实香脆,要是她让自己咬上一口这烙饼,就会收不住口。这正是一种她不敢放纵自己的欲望。恐惧只能消耗时间和精力。
她得保持镇静。
要想摆脱背上的椅子,她得把身体当作一个气压撞锤,得忍受剧烈的疼痛。她已经是浑身酸痛,但要承受更大的疼痛,可能真正是伤筋动骨的,她一想到此不禁打了个寒颤。
但又别无他法。
她站着倾听自己的心跳,又听着炉台上座钟单调的滴答响声。
要是她先上楼,也许会找到电话机报警。警方会知道该怎样对付那些德国短毛猎犬的,他们会有钥匙替她打开铁链和手铐脚镣的。他们也能救出艾莉尔的。只要打上这么一个电话,所有的重负都可以卸掉了。
但她在心里知道——从她以往的直觉知道,在楼上也找不到电话机的。埃奇勒·维思做事仔细得不会留下一点疏忽。他在家时会有电话插在插口里,可他离家外出时就不再会有电话机了。他很可能每次外出时都会把电话机拔下来,随身带走。
她像一只鸟被罩在网中,背上负着椅子,摇摇晃晃,步履蹒跚,要想爬上楼梯还真有着翻跌下来的危险。要是找不到电话机,她还得冒着再下楼的更大风险。这样折腾,她会浪费掉宝贵的时间。
她转身背向着岩石壁炉墙面,向前走了六步,站住脚步,闭上眼睛,鼓起勇气。
可能椅子的横档木会有一根被撞裂,向前戳出。那断裂的尖头可能会戳破座垫面或是从旁边刺到她身体里,贯穿她的内脏,从后背进,前胸出。
更有可能的是,她会被撞伤颈椎。冲撞力全部吃在椅子的下半部,椅子腿会被撞断,戳进她的腿里;椅子的上半部会被撞飞,再反弹重重打在她后背或是颈部。椅背上的竖档一头固定在座垫边框上,另一头固定在靠背顶部的辐射状松木宽边靠垫上,这块靠头的松木板十分厚实,要是用力撞在她的颈椎骨上,会把她打瘫痪的。她最终会躺倒在客厅里,椅子和铁链压在身上,从颈部往下身体完全失去知觉。
有时候她显得顾虑太多,胡思乱想,怕这怕那。这也是她童年多灾多难,生活在动荡环境中的结果。
齐娜在七岁那年,有一阵子随她母亲与一个叫扎克的男人和一个名叫梅菲斯的女人一起住在离新奥尔良不远的一个破旧的农屋里。一天晚上,有两个男人带着一台冷柜来串门,踏进屋里不到五分钟就被梅菲斯杀了。这两人当时在厨房里,坐在餐桌边。他们中一个人正在与齐娜说话,另一个人在打开一瓶啤酒瓶盖,就在这时,梅菲斯从冰箱里取出一把枪,朝两人的头部开枪射击。第一个人中弹后,第二个人还来不及躲闪,就在脸上挨到了枪弹。齐娜飞快地逃了出去,心想梅菲斯肯定是疯了,会把他们大家全杀了。她躲进了粮仓阁楼里一个干草堆里。大人在外面到处找她,而她躲在草堆里,幻觉中多次看到自己的脸被子弹打得粉碎,脑子里的一切形象,即使是一闪而过,她无法逃去藏身的野森林形象,也都是一片血肉模糊、血流如注的样子。
那天晚上,她逃过了一劫。
这么多年来,她历经千辛万苦,活了下来。那是永恒的定律。
这次她也会熬过去的——就是拼死也要一试。
她睁大眼睛,拖着脚镣尽快后退,尽管心中害怕不安,她猜测自己的模样一定有点怪,因为她得疾跑,得小碎步奔走,把自己摔得断手断腿。在她撞上岩石墙后,就再也没有什么滑稽的样子了。
她微微向前倾,让身后椅子腿向上翘起点,以便后退撞上墙时是椅子腿而不是椅子的其他部位最先触到墙面,吃到撞墙的重力。加上她自身的体重,夹在中间的椅子发出哐铛一声巨响。椅子腿撞到了她的腿肚子上,痛得她眼冒金星。齐娜跌跌撞撞向前跨出几步,椅子的上半部正如她预料的,摔打在她脖子上,她站立不稳,合扑倒在炉台前石板上,椅子仍然捆在背上。她浑身上下伤痛难忍,也顾不上察看一下。
她伸手四下抓摸。她被捆绑得举步维艰,跌倒在地上后不扶上一把还爬不起来。她慢慢爬到近旁一张扶手椅子边,拉住椅腿勉强站起来,一边喘着气,浑身疼痛。
她不喜欢维思声称喜欢的这种疼痛体验,但她也没什么可诅咒的,至少她还能够爬行,能够站起来。没颈椎骨折之类的。能感觉到疼痛要比一点都没感觉要好。
椅子腿和腿中间的横档看来没折断。但从撞击发出的响声来看,她肯定在一定程度上损坏了木头。
这次她后退离墙有八英尺远,用出浑身力气尽快倒退,尽量像上次那样让椅子的腿直接撞击岩石。这次听到了清脆的咔嚓声响——是木头裂开的声音,这声音听上去就像是骨头断裂一样。
她五脏六肺搅成一团。汹涌的寒流把她拖入深渊,但她拼命挣扎着,仿佛是落水者苦苦挣扎着,不甘心被拖入大海的无底黑洞。
这次她没跌倒。她跄踉向前。她没顾得上喘口气,仍然躬着背,让椅子腿对着墙吃上冲击力,又一次后退向岩石墙撞去。
***
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脸朝下合扑倒在炉台石板上。她知道自己刚才一定是晕过去了一两分钟。
地毯冰凉,又有点起伏不平,真像是躺在水里。她不是在水中随波逐流,而是趴在水面上,望着微波皱起的一泓池水,仿佛她只是太阳光洒在水面上激起的片片闪光,或是一片云朵的投影。
后脑壳上最疼痛难熬。肯定是撞到了硬物。
她不去想身上的疼痛,不去想自己的困境,这样反而好受些。她只把自己看作是一片云团的影子。映照在缓缓流淌着的河面上,河水微微闪烁,而她形影无定,随着流水微波荡漾,漂浮起落,聚拢又散开,慢慢漂去,漂去。
艾莉尔。关在地窖里。身边围着盯着她看的布娃娃。
我是我那小妹妹的保护人。
她挣扎着设法撑起了身体。
她听到前门廊木板上传来爪蹄奔跑时的空洞响声。
她扶着一张扶手椅站了起来,看了一眼没拉上窗帘的窗子。两条德国短毛猎犬前爪趴在窗后上,凝视着她,眼睛里闪烁着黄色的光点,是茶几上台灯柔和的琥珀暖色反射光。
岩石墙面下有一条椅子的断腿,断腿原来与椅面连接的粗端露出了参差不齐的折断截面,一根一英寸长的横木还连在断腿上,呈现90度的直角,原来是把断腿与另一条椅腿连在一起的。
穿过椅子下横档木的铁链基本上从缠绕中脱了出来。
在门廊上,一条猎犬在来回踱步,另一条猎犬仍在凝视着齐娜。
她把缠在身上的铁链撩到左边,从背后靠背的竖档中拉松些,右手绕到头后面,让左手能有尽可能大的活动空间。她把左手伸到椅子座位下,摸到了椅子腿。椅子的左边后腿掉了,显然就是墙边的那条,侧面的横木仍然连在左边前腿上,但后腿掉了后,横木的一端没有了连接的固定物,铁链正是从那悬着的横木一端脱了出来。
她又把身上的铁链撩到右边,用右手摸着椅子座位下,发现椅子的另一条后腿也有些松动了。她用力拉、推、扭动,想把它拔下来,但她用不上力,那条后腿还很坚实地连在椅座上,她还没法把它拉掉。
前面两条椅腿之间并没有支撑的横档。缠绕在椅子下的铁链此时还只是穿过右边前后两条椅腿之间的横档木上。
她又一次后退撞向岩石墙。激列的撞击震得她浑身筋骨疼痛,仿佛要散架一般。然而,椅子右后腿仍然没折断,她不禁大喊一声:“见鬼。”她忍住疼痛,不顾一切,完全把生死置之度外了,又跄踉向前走出几步,再一次后退向墙上撞击。清脆的木板裂开声,松木碎片从石墙上飞溅下来,随着哐铛一声响声,椅子下的铁链从椅子上脱落了下来。
齐娜向前跄踉一步站住腿,她头晕目眩,眼前一片漆黑,浑身剧烈颤抖。她双手扶住大皮扶手椅的后背。她又痛又怕,担心自己可能会受到严重内伤,损伤了中枢神经之类的,或是有内出血。
嘎吱——嘎吱——嘎吱。
一条猎犬在抓扒窗玻璃。
嘎吱——嘎吱。
齐娜还没完全摆脱椅子的牵连。她仍然被铁链锁在椅子的上半部上。
椅子背上端横木和座位之间有四根竖档,要比椅腿之间的横档木细些,应该比较容易撞断些。刚才撞断椅子后腿时她没法保护自己,结果小腿和大腿的后侧被撞得伤痕累累。现在这椅背上有固定的软垫,在碰撞时会减缓不少冲击。
炉膛两旁各有一根从地到顶的岩石壁柱,支撑住六英寸厚的枫木层压木板炉台。岩石壁柱的立面有一定的弧度,齐娜感到这突出的弧度能够把撞击力集中在一两根竖档木上,而不是平行地分散在四根竖档木上。
她把沉重的柴架搬开,把一只黄铜的火炉工具架推到一旁。用力过后她感到一阵头晕,胃也在隐隐作痛,她不由得百感交集。
她不敢去想自己究竟是在做什么,机械地去做就是了,不要再去想什么勇气,什么考虑和盘算,只要凭着动物的盲目求生本能就行了。
这一次,她没再躬起背;她尽量站直,后退着撞击壁柱。软垫是减缓了一些冲击,但她仍然被震得晕乎乎的。她已经是被撞得浑身伤痕累累,可说是遍体鳞伤、伤筋动骨了,即使有这么两层软垫挡着,这种奋力冲撞也是极其危险的,就像是牙科医生要用橡皮锤子敲打一颗已经蛀透的牙齿,想要替蛀牙作齿根管手术一般。她没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因为她担心这浑身疼痛一旦发作,很快会把她击倒在地,肢体分离,她再也没法重新站立起来。她体力消耗很大,眼前频频冒出漆黑一片,再说时间也越来越紧迫了。她痛苦地哼喊着,心里期待着再次遭受猛烈的冲撞,再次向后倒退撞上壁柱。她痛得失声尖叫着,浑身骨头仿佛是颗骰子被罩在碗里掷得哐哐直响。她是在苦海里挣扎。很快,她又一次撞向壁柱,铁链哐铛作响,木片飞溅散落。又是尖叫声,上帝啊,她止不住自己的尖声叫喊,听到自己的尖叫又更害怕,而那两条猎犬更是在窗外虎视眈眈。她全顾不上了,后退着又一次把自己撞向壁柱。
她醒过来时发现自己又是合扑倒在地上,但并没马上记起自己怎么会这样倒在地上的。她感到一阵反胃,却没有东西可吐出来,口腔里一股腥臭让她透不出气来,双手紧握着,感到自己一切都完了,又隐约觉得疼痛,软弱无力,身体在颤抖,颤抖着。
她慢慢安静下来,这地毯开始变得像波涛般高低起伏了,身下很凉快,很舒服,她是一片云朵投下的阴影,映照在流淌的河面上。遮日云朵的阴影和深不可测的河水在往同一方向移动,总是在往同一方向移动,向前,永不停息,奔流着,丝丝如涓,向这地球的边缘流去,随即流入一个黑暗的空洞,虚无缥缈。
九
齐娜内心一直忐忑不安,担心那两条猎犬会闯进屋来,她从梦中苏醒过来,梦见的都是一些红色基调的景象,冰箱里的手枪和炸裂开的脸。她醒来睁开眼,身边没有猎犬。这客厅里只有她一个人,四周寂静无声。那两条德国短毛猎犬没在门廊木板上来回奔走,她最终抬起头,那扇没拉上窗帘的玻璃窗上也不见狗的身影。
它们是在外面,它们安静了下来,是因为它们知道会轮到要它们上场的时候的。它们正盯着门和窗子呢。等着看到她的脸。等着听到门插销的咔嚓声、门铰链的嘎吱声。
她浑身没有一处不在痛,惊讶的是自己居然还能苏醒过来。更加意外的是她竟然头脑还很清醒。
有一处疼痛更是特别的,与其他的疼痛都不相同。不像肌肤受到创伤后的那种疼痛,这种疼痛的压力是完全可以轻易释放的,她甚至用不着从地上费力爬起来就可以做到。
“见鬼,不,”她咕哝着自言自语,一边慢慢坐起来。
她勉强站了起来,同时也触动了刚才躺在地上时没被惊动的身上多处巨痛,而现在随着她手脚开始活动,这些巨痛也跳了出来。散架的骨骼,红肿的肌肉。有些痛得钻心,至少开始时是如此,她只能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不停地喘气。她站直身子,慢慢觉得尽管浑身上下到处在痛,但并没一处疼痛足以让她趴下来;这一身的伤痛固然很严重,但她还能挺住。
她不必再背着那把沉重的椅子举步维艰了。那把椅子散开落在她身边,她身上的铁链不再缠绕在椅子上了。
炉台上座钟指着八点缺三分,她顿时觉得不安起来。她记得上次她看到钟时是七点十分。她说不准挣脱串连在铁链上的椅子花了多久,但她猜想她晕过去躺在地上有半个小时,可能还要久些。她身上的汗都干了,颈背处的头发还略有些湿,这么说半个小时可能是对的。一想到这儿她就有点心虚,又忐忑不安起来。
要是维思的话是可信的,齐娜在他回来之前还有四个小时。但还有这么多事要干,四个小时可能不够。
齐娜挨着沙发坐下。挣脱了松木餐椅的束缚,她最终能够用手拿到脚踝间短铁链上的扣钩了。这把扣钩把脚镣间的短铁链与缠进椅子和缠住餐桌圆柱的长铁链扣在了一起。她脱开扣环,把长铁链从脚镣铁链上脱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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