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惊悚时分(下)

作者:迪恩.孔茨




  她用力踩着刹车,但那样做看来实在不妙,因为车子在摇晃着向左倾斜,但当她松开刹车踏板时,看来情况也是岌岌可危,车子猛烈晃动着向右边倾斜过去。拖在后面的警车碰撞在后档杆上,旅宿汽车左右剧烈摇摆着,又跳跃着向前冲去,齐娜知道这车要翻倒了。
  ***
  
  维思警官嗅着自己鲜血的腥味和短管枪散发出的火药臭味,有些微微陶醉,他扔掉手中那支二十毫米口径的拉推短管枪,枪的弹夹里已经空了。他眼睛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望着那辆年迈的旅宿汽车终于翘起了右侧的轮胎,用左侧车轮的钢圈轱辘压着路面在黑夜里高速公路上倾斜着颠簸向前。轮子钢圈上的橡胶胎早就被打飞了,撒落在两个车道上满地都是。钢圈轱辘扣进路面里,发出尖厉的擦刮声,让他想起了沾在女裙衬架上干涸的血迹,进而联想到某个年轻女士在死去那瞬间在嘴唇上留下的滋味。随即,那辆车子轰隆巨响着侧倒在地上,巨大的震荡连维思也感到了脚下的大地在颤抖。轰隆响声在路边的行道树间回荡着,像是魔鬼发出的狞笑。
  警车仍然勾挂在旅宿汽车的后面,一路拖曳着侧翻了过来,碰碰撞撞最终脱落开来,弹跳着顶部着地,又翻了三百六十度,停在了往北行驶的车道上。
  旅宿汽车仍然在向前滑行,已经远离了警车,离开维思也有三百英尺远了,并且仍在向前驶去,但速度在减缓,很快就会停下来的。
  事态已经发展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公路上一片狼藉,这是他无法向上司自圆其说的;他对艾莉尔的计划精心筹划了一年多,一直盼着能等到实施的一天,现在也泡汤了;还有他那旅宿汽车卧室里的两具说不清道不明的尸体。
  然而,维思警官还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亢奋过。他全身每个细胞都在沸腾,各种感官都被这惊险时刻充分调动了起来。他感觉自己有点眩晕,有些傻。他想在明亮的月光下欢呼雀跃,伸出双手打着转,像个小孩仰面望着不停转动的星星,头脑晕乎乎的。
  但首先得把面前这两个人解决了,还有一张可爱又年轻的脸得毁容,这也很有趣。
  他伸手去枪套取左轮枪,但没摸到。显然,在他从警车里跳出来,在地上翻滚时,左轮枪从枪套里跌了出来。他四下环顾找枪。
  
  ***
  
  旅宿汽车缓缓滑行停了下来,齐娜十分庆幸自己还活着,但她不敢怠慢,立即解开安全带,又替那姑娘也解开了安全带。
  倾翻的旅宿汽车右侧现在变成了上边。艾莉尔拉着翻到上边去了的车门拉手,避免直接压在齐娜身上。靠齐娜坐的驾驶座左侧现在已完全着地,变成了地平面。驾驶座旁边的门紧贴在了公路路面上。
  她挣扎着爬出座位,转过身,蹲俯在仪表板上,背紧靠在挡风玻璃框上,脚搁在工具柜上。她的右侧身体靠在驾驶盘上。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汽油味,连气都喘不过来。
  她伸手托着艾莉尔:说道,“快,孩子,从挡风玻璃空框中钻出去,快一点。”
  那姑娘并没回头看她,而是拉着她那一边的门,从车门的窗里向外望着夜空。齐娜按住她的肩头,拉了拉她。
  “快点,亲爱的,快,快一点,快呀,”她催促她说道,“已经吃了这么多苦,要是现在再丢了性命,那实在是太傻了。要是你现在再丢掉性命,那么娃娃都要笑你的。是吧,她们都会笑你的吧?”
  
  ***
  
  此时,埃奇勒·维思警官走了过来,他衣服都撕破了,身上流着血,但步子依然十分轻快。他走过旅宿汽车的车厢顶,侧倒的车子车厢顶现在变成了车子的左侧,车子躺倒在公路上,溢出的汽油流满了一地,车子仿佛就躺在小河里。他好奇地望了一眼被打穿厢顶天窗,但没停下脚步,而是径直走到了车子的前面。他看到了齐娜和艾莉尔,这两个淘气的姑娘,她们刚从车子前面的挡风窗框里爬出来。
  她们背朝着他,在向前面高速公路的西面跑去,那儿离路边不远的地方有一片松树林,她们肯定是想在被他看见之前钻进树林里去。那个女人瘸拐着腿,一只手扶在那姑娘后腰上,催促着她快走。
  维思警官没找到左轮枪,但他还有那把二十毫米口径的拉推短管枪,此时他正双手握着短管枪的枪管,在她们后面疾步追赶着。那个女人听到了他那奇怪的脚步声,他一只脚上的靴子掉了鞋跟,踏在挥发出刺鼻呛味的汽油路上,但她没完全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维思像甩棍棒那样抡起短管枪,使出全身力气,把枪托打在她的肩膀上。
  那个女人被打倒在地上,仿佛被一棍子打闷了,连喊都喊不出声。她挣扎着凑起身,脸朝下趴着,可能是晕了过去,但肯定是被打闷了,动弹不得了。
  艾莉尔仍然在往前一步步走去,仿佛一点都不知道齐娜被打翻在了地上,可能她真的是不知道身边所发生的事。也可能她拼命要获得自由,但更可能的是她只是自顾自地在公路上跌跌撞撞地向前行走着,像是一只上了发条的玩具娃娃而已。
  那个女人翻过身来,仰脸望着他。她并没流露出被打闷后茫然的神情,而是怒目圆睁地看着他。
  “上帝怕我,”他说道,这几个词是能够用他名字中的字母拼写出来的。
  那个女人仿佛没听到似的。可能是由于地上汽油的呛味或是背上重重挨了一棍,她喘着气,破口骂道:“滚你妈的蛋!”
  等到杀了她后,他得吃上一口她的肉,像他吞食那只蜘蛛一样,因为他会需要她那样的毅力,以面对随后艰难的日子。
  艾莉尔还在向前走,离开他有五六十英尺远了。维思想追过去,但还是决定先解决了这个女人再说。像艾莉尔那种状态,也不会跑得太远的。
  维思低头往下看时,那个女人正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了一件小东西。
  
  ***
  
  齐娜从口袋里掏出来的就是那只她从加油站小店里拿的打火机,当时维思在店里杀死了售货员。她用姆指翻开打火机的防护盖,姆指顺势压在了按钮上。她心里十分害怕,因为她自己也躺在汽油里,她的衣服和头发都浸透了汽油,刺鼻的汽油味呛得她连气也喘不过来。她颤抖的手上也沾到了汽油,她猜想这火苗会瞬间窜到她的姆指上,顺着她的手、手臂蔓延开来,她在一刹那间就会变成一个火人。
  但她相信冥冥之中终有正义在,要是没有这一信念,她就不比埃奇勒·维思好多少,不比一只没头脑的蒲葵叶甲虫好多少。
  她侧身在维思的脚边。要是真的被火烧着了,她也要抱住他的脚,与他同归于尽。
  “永远,”她说道,这个词也是可以从他名字的字母中拼写出来的,随即她按下了打火机按钮。
  打火机里窜出一串火苗,但没窜到她的姆指上。她把打火机伸到维思的靴子上,扔下打火机,火焰引燃了浸透汽油的靴子皮革,一股火拔地窜上来。
  齐娜在扔下打火机的同时侧身翻滚着逃离维思。她双臂抱在前胸,在路面上打着滚往路边躲去。她惊奇地看到身后火苗嚯地一声窜上了天,一般热浪直扑过来。飘逸的蓝色火苗十分美丽,肯定是在顺着地上的汽油跟着她窜过来,而她也做好了准备,会被烈焰缠身——但瞬间她翻滚出了流淌着汽油的路面,来到了干燥的路边。
  她大口喘着气,挣扎着站起来,又连连后退避开熊熊燃烧的公路,避开陷在火海中的那头野兽。
  埃奇勒·维思穿着的简直就是一双火焰靴,他尖叫着,双脚反复踩踏着,身边四周都窜起了腾空火焰。
  齐娜看见他的头发燃着了,她扭过头去。
  艾莉尔已经远离流淌着汽油的路面了,也远离了危险,尽管她似乎并没意识到身后有熊熊的烈火。她已经站住了脚步,背对着火,仰面望着天上的星星。
  齐娜赶快走过去,扶着她再往南走出二十英尺远,来到安全地带。
  维思仍然在叫喊,声嘶力竭,尖厉凄惨,一声高过一声。齐娜回头望去,发现这头浑身是火的野兽在迈着步子向她们这边走来。他仍然站立着,在被烧得滚烫冒出柏油的路面上蹒跚而行。他伸出火光缠绕的双臂,蓝白色的火焰从他的手指尖上窜出来。他张开的口中喷出一团血红的火球,鼻孔里冒出青烟,脸庞被笼罩在橙红色的火焰面罩后,但他仍然在一步步向前迈,像是落日那样硬撑着,尖声怪叫着。
  齐娜把那姑娘推到自己背后,但这时维思突然从她们这边转过身去,齐娜看得十分真切,他已经看不见她们了。他被烧瞎了眼,并不是在刻意追逐她或是艾莉尔,他只是在本能地挣扎,寻求他不配得到的宽恕。
  在高速公路的中央,他终于翻倒在地,压在路中的黄线上,躺在那里,抽搐着,不停扭动身子,挥舞手臂,蹬动双腿,慢慢侧过身子,收起腿蜷在胸前,把一双焦黑的手凑在下巴下。他的头垂下来靠在手里,仿佛他的脖子被熔化了,再也难以支撑住头的重量。很快,他再也不发出任何声响了,只剩下一团火在静静燃烧。
  
  ***
  
  在某个层面上,维思知道这渐渐飘离远去的叫喊声是他自己发出的,但他浑身肌肤被火焰吞噬着,剧痛难忍,思维扭曲了,臆想千奇百怪。在另一个层面上,他相信这种怪异的喊声不是他发出的,而是那个售货员未出世的双胞胎兄弟喊出来的,他只是在来到这世上的哥哥额头上留下了自己的一块粉红色胎记。最后,维思非常害怕这种身陷在肆虐吞噬着一切的火焰之中的陌生感觉。再往后,他就不再是个人了,只是一个永恒的黑洞了。
  
  ***
  
  齐娜拉着艾莉尔往后退着,远远离开这团熊熊烈火。最后,她再也站不住了。她坐在公路上,不停地颤抖着,浑身上下疼痛难忍,松弛下来后更是处处伤痛突现。她大声哭了起来,像个孩子,像个才八岁的女孩般抽泣着,把她躲在床底下、老鼠肆虐的粮仓里或是雷电交加的海滩上都没有撒下的泪水一起洒落了下来。
  过了些许时间,远处出现了灯光。齐娜望着车辆渐渐驶来,而她身边的女孩仍然是默默无言地望着夜空中的明月。
  
  
  十二
  
  齐娜躺在医院病床上,向警方详细讲述了事件的前后经过,但蜂拥而来的记者都被挡在了门外。同样,她从警方那儿也获悉了埃奇勒·维思的许多事情和他犯下的种种罪行。当然,这些并没能确切解释维思这些所作所为的原因。
  有两件事是齐娜特别关注的。
  首先,劳拉的父亲保罗·坦普尔顿曾在全家遇难前几周为生意上的事到过俄勒冈州,在路上开车因超速而被警车拦下,向他开出罚单的就是这位年轻的警官本人。看来就是在这个场合,保罗在掏出驾驶执照时,不慎把皮夹里的照片掉落到了地上,让维思看到了劳拉的漂亮脸蛋。
  第二,艾莉尔的全名叫艾莉尔·贝思·德莱恩。在一年前,她与父母和一个九岁的弟弟一起住在加州萨克拉门托市安静的郊外。父母亲还睡在床上就被开枪射杀死去了。弟弟是被德莱恩夫人平时作为嗜好制作玩具娃娃的工具打死的,而有理由相信艾莉尔在被维思掳走之前亲眼目睹了这一幕幕惨剧。
  除了警察外,齐娜还得到了许多医生的细心治疗。她身上的创伤得到了必要的治疗,还多次被要求与心理学家交谈她的这一经历。最为热心的一位心理学家是个叫凯文·洛夫格伦的医生,他五十出头,生性乐观,长着一张孩子脸,笑起来声音很悦耳,老是喜欢用手扯摸自己的右边耳垂,摸得耳垂滚烫发红。“我不需要心理治疗,”她对洛夫格伦医生说道:“生活本身就是最好的治疗。”他并不完全懂得她的意思,要她告诉他她与母亲的相互关系,尽管她离开母亲后,她与母亲根本就没有什么联系,至今至少有十年了。他想帮她学会面对悲哀,但她告诉他说:“医生,我不想学什么面对悲哀。我是想感受悲哀。”当他讲起外伤后的压力综合症时,她却说着希望;当他讲起应该如何提高自尊性时,她却说着信心与信任;交谈一会儿后,他似乎觉得自己帮不上什么忙了,因为两人交谈的思路相差实在太大了。
  医生和护士们都担心她会失眠,但她却睡得很沉。他们认为她肯定会做恶梦,但她却梦到了教堂般庄严肃穆的大森林,在这大森林里她从不感到孤独,又很安全。
  在四月十一日,在入院住了十二天后,她出院了。当她走出医院大门时,门外等候着一百多位各家报刊、电台和电视台的记者,其中有不少通俗小报的专栏记者,曾用联邦快递给她送来合同,想出大价钱买下她的故事。她从人群包围中匆匆走过,没有回答他们接连不断提出的任何问题,但又不失礼貌。她来到等候的出租车旁时,一名记者伸过一只话筒,空泛地问道:“谢泼德女士,请谈谈您当英雄出名的感受。”她站住脚,转过脸回答道:“我不是什么英雄。我只是与大家一样的普通人,不知道怎么会这么难,真希望我以后再也不用去伤害任何人。”她身边的一些记者听到后都沉默下来,但挤在外围的记者仍在叫喊着向她提问。她钻进出租车,开车离去。
  
  ***
  
  德莱恩一家在遇害前曾向银行抵押了家产,用维萨卡和万事达卡透支而负有沉重的债务,因此艾莉尔基本上就没什么遗产可继承。她的祖父母还活着,但健康状况很差,经济状况也不很好。
  即使她有什么亲戚在经济上能够承担收养艾莉尔这样一个特殊遭遇的女孩,他们也不一定会愿意那么做。那姑娘受到了法院的监护,由加州政府的一家精神病医院对她进行治疗护理。
  没有家庭成员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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