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6期

惊悚时分(下)

作者:迪恩.孔茨




  一会儿后,在一阵窃窃细语和轻轻的嬉笑声之后,安妮下了床,从地上抓起衣衫,跑出屋去卫生间了。卫生间房门砰然关上后,沃尔兹打开了床头柜上的小台灯,在床上翻动了一下身子,侧到了床的外边。他的脸向下俯凑着出现在齐娜的前方。台灯的灯光从他头后面射来,他的脸在阴影中,只看得见两只黑黑的闪烁着的眼睛。他微笑着对她说道:“我们今天过生日的小姑娘怎么样呀?”齐娜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几乎认定了自己手中湿漉漉捏着的就是一团肉酱。她知道沃尔兹终于发现了,她刚才听到了他与她母亲所做的事,肯定会把她劈成几段,再剁成肉酱,装在桶子里,划着船把她扔到海里去喂鲨鱼。然而,沃尔兹走下床——她从床底下看到的只是一双脚——套上牛仔裤,穿好凉鞋,走出了屋子。
  现在,在埃奇勒·维思的地窖里,离开那个基韦斯特岛夜晚有数千英里之遥,又相隔了十八年的时光,齐娜看见艾莉尔终于像是在注视着她手中的电钻,而不是视而不见,目光透过这电钻。
  “我不知道在床底下躲了多久,”她继续说道,“可能只有几分钟,也可能是个把小时。我听到他和我母亲又在厨房里忙碌,他倒了一杯啤酒,又为我母亲倒了杯掺了柠檬汁的伏特加酒,他们高声说着话,不时传出笑声。在她的笑声中有一种——一种令人厌恶的傻笑声……我也说不清——但我有种感觉,似乎她是知道我藏在床底下的,知道我钻在床下却仍然在沃尔兹解开她衬衫扣子时,顺从着与他干那种事。”
  她盯着工作台上被手铐锁住的双手。
  她仿佛还能感到那只甲虫粘在手上的一团泥浆,脓水从手指缝中流淌出来。当她捏死那只甲虫时,她同时也捏碎了自己仅存的一点十分脆弱的童真无邪,捏碎了她对母亲的那种天性依赖;尽管在那个夜晚之后,她是在过了好几年后才逐渐明白到这一切的。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逃离小屋的,可能是从门口走出去,也可能是爬窗出去的,我还记得的是我去了海滩,当时还下着暴雨。我走到海水边,在海浪中洗了双手。涌上岸边的海浪并不大。除非是刮飓风,一般情况下那儿的海浪都是很温和的。那天晚上下了一场热带暴雨,但几乎没什么风,只是暴雨如注。当然,海浪要比平时大些,我想趁着退浪游向黑茫茫的大海,我对自己说不会有事的,只要在黑夜中随着海浪游就是了,真是感到累了。我对自己说我要去上帝那儿。”
  艾莉尔的双手似乎在握紧那只电钻。
  “但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大海感到了害怕——海浪涌上来的响声就像是颗巨大的心脏在跳动,四周的海水像甲虫的外壳那样乌黑闪亮,时而会翻卷起来,在近处与漆黑一团、没有一点光亮的天空连成一片。那种漫无边际、水天一色的茫茫黑色——可说是浑然一体——令我心惊胆战。当然,我当时并不知道有这样一个词来形容。我躺倒在海滩上,仰面平躺在沙滩上,暴雨鞭打在我身上,连眼睛也睁不开。我紧闭双眼,但仍能感受到阵阵闪电,像一个光芒四射的妖魔向我扑来。我害怕极了,没法游到上帝那儿去,只能等着上帝来找我。耀眼的光亮一阵阵袭来。上帝没来,没有来,我慢慢睡着了。我醒来睁开眼睛时,天已经亮了。东面的天际一片红色,西面的天际是一片蔚蓝色,大海光滑如镜,茫茫一片绿色。我回到屋里去,安妮和沃尔兹仍然在房间里睡觉。我的那个生日蛋糕仍然放在厨房的桌上。蛋糕上粉红色和白色的酥皮由于天气炎热而变得很软,滋生出一层微黄的奶油露珠,那八支蜡烛都歪歪斜斜地插着。没有切过蛋糕,我也没去碰它……两天后,我母亲又搬家了,带着我去了图班洛、密西西比或是圣塔菲,也可能是波士顿。我记不得究竟是哪儿了。总之,我很开心离开原来的那个鬼地方,但心里又忐忑不安,不知道接下来又会与谁住在一起。只是在旅途中很开心,离开原来的地方,还未到达下一个居住地,享受着旅途中的平静。我真希望就一直这样在旅途中过日子,永远不要停下来。”
  在她们的头顶上,埃奇勒·维思的这整幢房子仍然寂静无声。
  屋顶上掠过一个长长尖尖的阴影。
  齐娜抬头看见一只蜘蛛忙碌地爬行在一根屋顶托梁和吊灯之间的蜘蛛线上,编织着一张蜘蛛网。
  也许她应该就这样戴着手铐去对付那些德国短毛猎犬。她们的时间不多了。
  艾莉尔拿起了电钻。
  齐娜张嘴想再说上几句鼓励的话,但又担心说的话不适时宜,反而让那姑娘陷入迷惘恍惚的状态中。
  这时,她看到了放在工作台上的安全眼镜。她一言不发,站起身,拿过安全眼镜替那姑娘戴上。艾莉尔很顺从地听任她替自己戴好安全眼镜。
  齐娜回到凳子边坐好,她等待着。
  艾莉尔皱了皱眉,原来那木然的脸上掠过一丝表情。它没有重归死寂,而是留住了那丝表情。
  那姑娘试着扣动了电钻。电钻的电机发出了刺耳的呼啸声,钻头飞快地旋转着。她松开扳机,看着钻头旋转着慢慢停下。
  齐娜意识到自己屏住了呼吸。她叹出一口气,又深深吸进一口气,这空气真十分甜润。她调整了一下放在工作台上的双手,让左手腕上的手铐朝上对着艾莉尔。
  在那副安全镜片后,艾莉尔的双眼目光从钻头顶尖处移到了锁眼上。她现在肯定是在看着东西了,但她的表情依然十分漠然。
  信任。
  齐娜闭上了眼。
  她等待着,在静寂中她仿佛在脑海中听到了远处的一些声响,犹如是闭上眼睛后仍在眼前隐隐作祟的鬼火,客厅里炉台上座钟的隐约滴答声,黑夜中警觉的德国短毛猎犬在不停跑动的声息。
  有什么东西抵住了左手腕上的手铐。
  齐娜睁开眼睛。
  那只钻头伸进了锁眼。
  她没有抬头去看那姑娘,而是又闭上了眼睛,闭得比刚才还要紧,以免被飞溅的火星灼伤。她把脸转向了一边。
  艾莉尔用力往下压住钻头,以免它从锁眼里滑出来,正如齐娜教她的那样。手铐紧紧压住了齐娜的手腕。
  寂静。阒无声息。鼓起勇气。
  突然,电钻的电机呼叫起来。伴着金属磨擦的尖厉刺耳声,升起一缕淡淡的金属烧焦的辛蚀气味。齐娜的手腕骨被震得直抖。连整个胳膊都在颤抖,激起了全身肌肉的酸痛。咔哒一声,又是很响的一声,左手铐脱开了。
  即使右手腕上仍吊着剩余的手铐的话,她也已经能够很好地使用双手了。看来再冒一次受伤的险,而好处仅仅是完全摆脱套在右手腕上手铐,似乎并不划算。可这不是个逻辑上的问题,不是对冒险和好处的理性分析比较。这是个信任的问题。
  钻头伸进了右手腕上的锁眼,发出轻轻的咔咔声。电钻又呼啸响起,金属互相磨擦着,一些细小的金属粉末溅到了齐娜的脸上,铁锁脱开了。
  艾莉尔松开扳机,提起了电钻。
  齐娜欢笑着扔掉手铐,举起双手,惊奇地盯着自己的双手看着。她的两只手腕处都留下了手铐挤压的痕迹,有些地方还擦破了皮,渗着血水,但手腕上的疼痛远比身体其他部位的要轻,而任何疼痛此时都压抑不住她对重获自由的喜悦。
  艾莉尔站在一边,双手仍然拿着电钻,仿佛不知该再做什么。
  齐娜拿掉她手中的电钻放在工作台上。“亲爱的,谢谢你。干得真棒。你真了不起,真是很了不起,真是棒极了。”
  那姑娘又垂下双臂,她那苍白的双手不再像爪子那样抓搂着,而是像睡着时那样松软。
  齐娜替那姑娘脱去安全眼镜,她们四目相对,是真正的相视。齐娜看到了生活在这张可爱脸庞后的姑娘,隐藏在这血肉之躯里的真正的姑娘面目,而埃奇勒·维思就是费上九牛二虎之力也难以看得见这一瞬间。
  转眼之间,艾莉尔的目光又从面前这一现实世界倏然转回到了她自己避难的另外一个世界。
  齐娜说道:“不——”她不愿意失去刚才短暂瞬间瞥见的那个姑娘。她张开双臂抱住艾莉尔,紧紧拥抱着她,说道:“亲爱的。恢复过来吧。一切都会好的,回来吧,你讲话呀。”
  艾莉尔并没就此恢复过来。她陷在埃奇勒·维思的阴影世界这么久了,偶尔挣扎着把齐娜手腕上的手铐给钻开了,这已经耗尽了她的勇气。
  “好吧,我不怪你。我们还没逃出这魔窟,”齐娜说道。“但现在我们只要对付那几条狗。”
  艾莉尔尽管仍然是生活在另一个遥远的世界里,却顺从地让齐娜牵着她的手走到了梯级口。
  “孩子,我们对付得了那几条该死的狗的。相信我。”齐娜说道,尽管她自己心里犹豫着,并不坚信自己的话。
  摆脱了手铐脚镣的束缚,又没有了背上椅子的重压,肚子里吃饱了咖啡蛋糕,膀胱里没有憋着的尿液,齐娜一身轻松,眼前要考虑对付的就是那几条狗了。在地窖梯级上走到一半时,她突然记起了早些时候看到过的东西;当时她感到困惑不解,但此时却豁然开朗——而且是极其重要的。
  “等等,等一下,”她对艾莉尔说道,一边把那姑娘绵软的手放在扶手上。
  她返身往地窖下面跑去,来到金属柜前,拉开柜门,里面是她曾经看到过的那些奇怪的垫子,垫子上系着带有镀铬搭扣的黑色皮带。她把那些垫子全部拿出来,放在地上。
  它们并不是垫子,而是一套有着厚实衬垫的服饰。一件上衣的外面覆了一层厚海绵,海绵外是一种比皮革还要柔韧坚实的人造织物。两条手臂部位衬垫得特别厚实。下身是一副硬塑料的护腿,护腿很结实,里面有软衬里,完全是护身盔甲的质量;塑料板分割成块状,在膝盖处装有连接铰链,穿戴者行动的灵活性不会因此而受影响。另外一副护腿盖住腿的背面,与一块硬塑料臀部护围系在一起,另外有腰带和搭扣,把前后两半的护腿连接在一起。
  除了服饰外还有手套和一只样子奇怪的头盔,头盔前边部分是透明的塑料遮板。此外,她还找到一件凯夫拉尔牌的背心,这背心看上去就像是防暴警察穿的防弹背心。
  那套服饰上有些小的撕裂口,还有一些地方的撕裂口已经用钩针线密密麻麻缝住了。她认出了那种整齐的针脚曾经在那个年青的搭车人嘴唇和眼皮上见过。在衬垫层上不时能看到一些还未修补好的小洞。是狗的牙齿印痕。
  这是维思穿着用来训练那几条德国短毛猎犬的防护服。
  显然,他在缝制这套防护服饰时添加了多层衬垫物和盔甲,以确保即使遇上凶残的饿狮在狂躁扑食时也能安然无恙。作为一个喜欢冒险,喜欢在危险边缘生活的人,看来他在替那些德国短毛猎犬上训练课时还是采取了极其仔细的防护措施的。
  维思的这套超级防护服明白无误地告诉了齐娜,这几条猎犬是多么凶残勇猛。
  
  
  十
  
  从纳帕谷坦普尔顿家传出第一声叫喊声至今才二十二个小时,齐娜却仿佛经历了漫长的一生。现在又是时近午夜,不知又有什么恶梦在等待着她。
  客厅里开着两盏灯。齐娜不再去担心要让这房子从远处看过来仍然是漆黑一片了。一旦她跨出前门,与那几条狗遭遇后,要是维思提前回来,就不可能再指望让维思相信屋子里没出差错了。
  壁炉架台上的座钟指着十点三十分。
  艾莉尔坐在一张扶手椅里。她蜷缩在椅子里,慢慢地前后颠动着,仿佛是在胃痛,但她没有发出声响,脸上也没什么表情。
  按照维思身材制作的防护服穿在齐娜身上显然实在太大了。她时而觉得这样子实在太怪异了,又担心这防护服这么庞大累赘,行动不便会反受其累。她把上衣的下摆折起了一段,在洗衣间的缝纫盒里找了一些大回形针别住。上衣上的收紧皮带都是缝在防护服上的环形尼龙搭链,她把皮带收紧搭上,不让它们垂在屁股后。袖口也卷了起来,用针别住。那件凯夫拉尔防弹背心让她觉得自己身材壮实了些,不再是空洞洞的仿佛在防护上衣里游泳。她载上了盔甲般的塑料颈套,护住脖子,防止狗撕咬她的咽喉口。她的这身打扮显得实在笨重,甚至比清除核反应堆泄露灾难的防辐射服还尤过之而无不及。
  然而,她仍然有一些身体部位容易受到袭击,特别是她的双脚和脚踝。维思那套训练服中还有一双包了钢制脚尖的皮靴,但她穿这双靴子实在是太大了。要想完全防护住凶残的猎犬撕咬,她那双软底皮鞋比卧室拖鞋也好不了多少,是根本不管用的。要想跑进旅宿汽车里而又不被严重咬伤,她得行动迅速,并且表现得凶猛异常。
  她想过是否要拿根棍棒,但她这身防护服这么笨重,手脚都不完全听她指挥,手中的棍棒看来也派不上大用处,打不到狗,甚至连吓唬它们都没用。
  齐娜倒是另行准备了两只液体喷射瓶。她是在洗衣间里找到这两只瓶子的,一只盛放了液体玻璃清洗液,另一只盛放了地毯布饰污点清洗液。她把两只瓶里的清洗液全倒进了厨房水斗里,用水清洗了一下,开始想灌些漂白液,但后来还是选了高纯度阿摩尼亚。①维思喜欢清洁,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这种阿摩尼亚他就在家里备了两桶,每桶是一夸特装的。此时,那两只塑料喷射瓶就放在前门边,瓶嘴是可以调节为雾喷和柱射状的,两只瓶嘴都调节到了柱射状。
  艾莉尔仍然坐在扶手椅里,仍然蜷缩起身子,微微前后摇晃着,默不做声,凝视着地毯。
  这个姑娘神情抑郁,看来并不会自己从椅子里站起来四处走动,但齐娜还是叮嘱她:“亲爱的,你就这样坐着,别动,知道吗?我会很快回来接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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