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垂死的肉身
作者:菲利浦.罗斯
有一个关于人的生物学上的大笑话:在相互了解之前你们是亲密无间的。初遇时你们心心相印。最初的吸引流于表面,但是直觉令你们触及彼此最完整的层面。这种吸引不一定对等:她为一样东西所吸引,你为另一样东西所吸引。可以是表面现象,可以是好奇心,但然后,是升华,是深层次。她是古巴人,这很好,她外婆如此这般,她爷爷如此那般,这很好,我会弹钢琴还藏有卡夫卡的手稿,这也很好,但是这一切仅仅是我们到达所往之处的路上的一段迂回。我想,这是魅惑力的一部分,而假如我没有这部分魅惑力,我会感觉好得多。性才是这魅惑力所要求的一切。一旦把性抽走,男人还会发现女人富有魅力吗?在男女之间发生性行为之前,谁又能发现对方是如何富有魅力呢?除了她,还有谁能把你迷住呢?别无他人。
她想,我在告诉他我是谁。他感兴趣的是我是谁。的确如此,但是我之所以对她是谁感到好奇,是因为我想和她上床。我不需要她对卡夫卡和贝拉斯克斯有多大的兴趣。与她交谈时,我在想,我还得再忍受多久呢?三小时?四小时?难道我还得忍受八个小时吗?假装正经才二十分钟,我就想知道,这一切和她的乳房、她的皮肤及她的举止到底有什么相干呢?我感兴趣的绝不是法国式的调情艺术。而是野性的冲动。不,这不是引诱。这是一出喜剧。这出喜剧建立了一种关系——但不是通过色欲自然建立的那种——无法和那种关系相提并论。这使我们立即习惯对方,当场获得某些共同的东西,试图把色欲转变成某种合适的社交方式。然而使色欲成其为色欲的正是这种彻底的不合适。不,这只是拟定路线,不是向前而是退回到原始冲动。不要把假装谈话和手头这件事混为一谈。的确,还可能发展出其他事,但手头这事与买窗帘和鸭绒垫子以及签字成为进化队伍中的一员毫无关系。没有我,进化照样进行。我只想和这个女孩上床,不错,我将不得不忍受蒙着某种面纱,但这是达到目的的一个手段。这其中有多少狡猾的成分呢?我愿意认为这完完全全都是狡猾。
“我们什么时候一起去剧院好吗?”我问她。“噢,我很乐意去的,”她答道,当时我也不知道她是单身呢还是有男友的,不过我不在乎,两三天后——这一切已是八年前的事了,是1992年——她写了封短信给我:“很高兴能应邀出席晚会,看到您漂亮的公寓、令人惊叹的图书室,手握弗朗茨·卡夫卡的手迹,感觉真是太妙了。您还热情地向我介绍了迪亚哥·贝拉斯克斯……”她在信里附了她的电话号码和地址,于是有一天晚上我打电话约她出来。“你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去剧院呢?你知道我的工作性质。我几乎每个星期都要去剧院的,我总有两张票,也许你愿意来。”
就这样,我们一起在市中心吃了晚饭,然后看演出,演出一点意思也没有,我坐在她旁边,一眼就能看见她那漂亮的乳沟和标致的身材。她用D号胸罩,这位女公爵,一对丰满漂亮的乳房,雪白的皮肤,你一看到就想舐一下。在剧院里,黑暗中,她保持着超乎寻常的安静。在那种情形下,还有什么比一个令人激动但又看似毫无意欲的女人,更能刺激性欲的呢?
看完演出后我建议一起去喝一杯,但有一个不便之处。“看电视的人都认识我,无论我们去哪儿,都会碰到阿尔公金族印第安人、卡莱尔族人,不管在哪里,他们都会干涉我们的隐私。”她说:“我已经注意到人们在注意我们了,在饭店如此,在剧院也一样。”“你介意吗?”我问她。“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介意。我只是注意到了。我不知道你是否介意。”“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说,“这和工作有关系。”“我猜想,”她说,“他们以为我是个追星女郎。”“你肯定不是什么追星女郎,”我向她保证。“但我肯定他们是那么想的。‘大卫·凯普什和他的一位追星少女’。他们在想我是被迷得神魂颠倒的傻女孩。”“如果他们真的那么认为呢?”我问道。“我不知道我是否喜欢那样。我想在我父母在《邮报》第六版(注:指《纽约邮报》第六版上报道社会新闻、小道消息的《漫谈栏》。)上找到他们的女儿之前读完大学。”“我认为你不会出现在《邮报》第六版上。这事不会发生。”“我也希望不会发生,”她说。“嘿,如果这事使你感到麻烦,”我说,“我们可以去我那儿,这样就能避免这个问题了。我们可以去我的公寓。我们可以在那儿喝上一杯。”“好吧,”她说道,但严肃冷静地想了一会儿后,“也许这是个更好的主意吧。”不是个好主意,只是个更好的主意。
我们来到我的公寓,她要我放点音乐。我一般给她放点轻松的古典音乐。海顿(Haydn, Franz Joseph )(注:1732—1809,奥地利作曲家。)的三重奏,《音乐的奉献》,贝多芬交响乐中富有动感的乐章,勃拉姆斯的慢板乐章。她特别喜欢贝多芬的第七交响曲,在接下来的几个晚上,她有时会抑制不住冲动地站立着,手臂在空中顽皮地挥动着,仿佛是她而不是伯恩斯坦(Bernstein, Leonard)(注:1918—1990,美国指挥家,作曲家,钢琴家。)在指挥乐队。她像一个在表演节目的孩子那样装模作样地挥动着她那根无形的指挥棒,这时我看到她的乳房在衬衣下晃动,极富挑逗性,这一举动也许一点孩子气也没有,而通过模拟指挥的方式激起我的欲望正是她那样做的原因,这也未可知。因为不用多久,她就渐渐明白:像一个年轻的学生那样继续去相信掌握主动权的是年长的老师可不符合事实。因为在性关系上没有绝对的静态平衡。不存在什么性平等也不可能有性平等,在性关系上,所谓男性份额和女性份额绝对平衡的平均分配是不存在的。对于这一完全自然的事情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这不是像做交易那样五五分成的。我们在谈论的是性爱的混乱无序,是性兴奋彻底打破了性关系的平衡。你和性一道回到了森林里。你回到了沼泽地。性就是交易优势,永远的不平衡。你会不考虑优势吗?你会不考虑屈从吗?占优势的一方是燧石,它打出了火花,它使性关系跃动起来。然后是什么?听着。你会明白的。你会明白优势会导致什么。你会明白屈从又会导致什么。
如同那天晚上一样,我有时候会给她弹奏德沃夏克(Dvǒrák, Antonin)(注:1841—1904,捷克作曲家。)的弦乐五重奏——令人兴奋的音乐,极易辨认和掌握。她喜欢我弹钢琴,这能创造她所喜欢的浪漫的、充满诱惑的气氛,于是我就弹了。我弹奏较为简单些的肖邦的钢琴前奏曲。舒伯特的几首《音乐的瞬间》。奏鸣曲的一些乐章。不是什么太难弹奏的,都是我曾经认真学习过的曲目,而且弹奏得不算太差。我通常只为自己弹奏,即使现在我的水平已有长进也还是如此,但当时为她弹奏却是件很快意的事。这都是极为兴奋之事——对于我们俩都是的。演奏是很有趣的。有些曲目如今已得心应手,但大多数乐曲都有大跨度的节拍,这就难为我了。那些年里我没有请钢琴老师,我自娱自乐弹奏时有些乐节从没费力去处理好。那时每逢我遇到了问题,我总是用某种近乎疯狂的办法解决。或者解决不了——那些从一个键移向另一个键的复杂的跳指技巧,简直要把手指都弄折了。我认识康秀拉时还是没有请老师,所以我弹奏一些愚不可及的即兴曲目,这些都是我自己的发明,用来解决弹奏时碰到的技术问题。我小时候只上过几次钢琴课,之后的大部分时间里都是自学的,直到五年前,我曾请过一位老师。很少经过正规的训练。假如我正儿八经地上过课,我就不会像今天这样花那么多时间去练琴了。我每天黎明即起花两个小时,如果可能的话花两个半小时练琴,这几乎是尽人所能了。尽管有几天我会忙于其他事情,但我之后会补上的。我的身体不错,但练了一会儿就感到累。身心俱累。我读过大量的乐谱。这是一个技术术语——这不是指像你读一本书一样读乐谱,这是指在钢琴上弹奏乐曲。我买过很多乐谱,我什么都有,钢琴曲,我过去常阅读它,我过去常弹奏它,只是弹奏得不好。有些段落也许弹得不是那么糟糕。这要看进行得如何等等。就弹奏而言,确实不是很好,不过我从中获得了乐趣。而乐趣是我们的主题。如何一辈子认真地对待自己小小的个人乐趣。
我所上的这些音乐课是给我自己六十五岁生日的礼物,因为我最终与康秀拉发生了性关系。我已经取得了不少进步。我弹奏一些相当难的乐曲。勃拉姆斯的间奏曲。舒曼。一首很难的肖邦的前奏曲。我迎难而上,敢于碰硬;可我还是弹奏得不好,但是我继续努力。我绝望地对我的老师说:“我怎么也弹奏不好。你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的?”她答道:“弹奏一千遍。”看来,像所有快乐有趣的事一样,弹钢琴也有其不那么快乐有趣的成分。但是我和音乐之间的关系加深了,而这对于我现在的生活来说至关重要。现在弹钢琴就是明智之举。还要过多久才可能有女孩子出现呢?
我不能说康秀拉开玩笑地指挥贝多芬乐曲而令我对她兴奋起来,我弹奏曲子就能使她对我也兴奋不已。我还不能说由于我干了什么而使得康秀拉对我产生性兴奋。这就是从八年前我们第一次上床以来我从没有一刻宁静的主要原因;也是我,不管她是否意识到,总是那么脆弱并且自那次之后一直心怀忧怨的原因;还是我从来没能找到是否要经常看到她或是少看到她或是根本不见她放弃她的答案的原因——放弃她等于干一件不可想象的事,六十二岁时,自愿放弃一个极出色的二十四岁女孩,她几百次地跟我说,“我崇拜你”,但是她从没有,即便不那么真诚吧,能低声说出:“我需要你,我要你这样——没有你的那个玩艺儿我没法活。”
康秀拉不是这样的。但这真是我害怕失去她而且这种担心从未远离我的原因,是她始终在我心中占据位置的原因,是无论她在不在身边我都从未实实在在地感觉到她的存在的原因。对性的着迷是令人可怕的一面。当你被欺骗的时候,性能帮助你不去想太多而且只会让你喜欢这种欺骗。但是我一点也没有这样的乐趣:我所做的一切就是多想——多想,担忧,还有,对了,受苦。多想想你的乐趣,我告诉自己。若非为了乐趣,我为什么要选择现在这种生活方式,尽可能少地给自己的自在施加束缚呢?我有过一次婚姻,在我二十多岁时,很多人有过的糟糕的第一次婚姻,糟糕的第一次婚姻如新兵营一样糟,但自那次婚姻后我决心不再有糟糕的第二次婚姻或第三次和第四次。自那以后,我下定决心不再生活在牢笼里了。
那第一个晚上我们坐在沙发上听德沃夏克。过了一会,康秀拉找到了一本她感兴趣的书——我忘了是哪一本,虽然我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刻。她转过身来——我坐在你现在所在的地方,沙发的角落里,她也坐在沙发上——她将身体扭了一半过来,把书放在沙发扶手上,她开始看了起来,由于是斜靠着,整个身子往前倾,我在她的衣服下看到了她的屁股,清楚地看到了身姿,这是一种极大的诱惑。她是个身材高大的年轻女人,但身体略显单薄了点。这似乎使身体显得不是很匀称。不是因为她长得太胖了。但是绝不是患了厌食症。你可以看到她身上女性的肉体,而这是美好的肉体,丰满——这就是为什么你能看见肉体的原因。她就在那里,虽然身体不是暴露无遗地倚靠在沙发上,但还是将屁股半转向了我。像康秀拉这样对自己的身体十分敏感的女人竟然那样做了,我认为,这是在邀请我可以开始了。性本能还未经触动——古巴人端正的品行没有受到任何损害。看着那半转过来的臀部,我知道她仍然保持着贞洁。我们谈论过的一切,我听到的关于她家庭的一切,一切的一切都未加妨碍。不管这一切,她知道该怎样转过她的臀部来。以原始的方法转过来。展示。完美的展示。它告诉我,我不再需要压抑上前摸一把的渴望。
我开始抚摸她的屁股,她也喜欢我的抚摸。她说:“这是一种奇怪的情形。我不可能成为你的女友。没有任何理由。你生活在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截然不同?”我笑道:“怎么截然不同了?”而就在这时,你开始撒谎了,你说道,“噢,这不是个多么崇高的地方,假如这是你正在想象的地方。这不是个多么吸引人的世界。这甚至不是个世界。每周一次我出现在电视荧屏上。每周一次我出现在电台里。每隔数周我的文字出现在一本杂志的最后几页上,至多有二十人会阅读它们。我的节目?这是星期天早上的一档文化节目。没有人会看。这不是一个怎么令人担忧的世界。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带你进入这个世界。请你和我呆在一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