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垂死的肉身
作者:菲利浦.罗斯
那时的卡罗琳十分敬畏珍妮。卡罗琳经常跟我说:“她有很多绯闻。同时和人发生关系。你要去什么人的宿舍,或是研究生,或是青年教师,你就能看见珍妮的内衣裤挂在水龙头的柄上晾干。”卡罗琳还告诉我,大学生们谁想要干那事就会在校园里闲逛,逛着逛着突然要干那事了就叫她。而如果她也想干那事,他们就一起离开。他们正在校园里逛着,他们会当场停下来说:“我觉得就要叫珍妮了,”但他们在课堂上从不这样做。很多教职工对她开放的性行为皱眉表示不满并视之为愚蠢的行为。即便是一些男生——刚刚还说她是放荡的女人,过了一会儿就和她一起上床睡觉了。但是她既不蠢也不是个放荡的女人。珍妮是那种知道自己正在干什么的人。她站在你面前,小小的个子,双腿略微叉开,一动不动,脸上长满雀斑,金黄色短发,除了涂红色口红外不施粉黛,张大着嘴巴,露出一副自我招认的笑脸:这就是我,这就是我所做的,如果你不喜欢,那太糟糕了。
珍妮最令我吃惊的是什么?有很多方面——在校园暴乱的早期,有许多事情表明她是值得注意的那类新人。假如妇女们自那时以来在举止大胆上不断取得进步,她们就不必和她那公然浮夸的放肆姿态一争高下,而她令我吃惊的所作所为在今天看来一点也不稀奇。她最令我吃惊的是她竟抢走了校园里最害羞的那个人,我们的诗人。师生间的越轨行为之所以令人谈兴颇浓,不仅因为新鲜而且因为众人皆知,而且说明了离婚者如此众多非独我一人的原因所在。在获取世俗利益上,诗人不具备其他人所掌握的技巧。他只能通过语言来分配自己的利益。最后他死于酗酒,当时还很年轻,不过,他独自一个人在这温暖舒适的美国,也只有酒才能使这个家伙失去自制。已婚,有两个孩子,除了上讲台作精彩纷呈的关于诗歌的演讲外,他总是一副很羞怯的样子。要使这样的人从阴影中走出来简直难以想象。但珍妮做到了。在一次晚会上。很多学生;既有男生也有女生,都想接近他。那些漂亮的女生都很迷恋他,这个浪漫的怪人,但他似乎对谁都不信任。直到一次晚会上珍妮走到他面前,拉着他的手说:“我们跳个舞吧,”而接下来的事情我们知道是她身后紧跟着他。他似乎也头晕目眩地相信了她。小个子珍妮·怀亚特:我们是平等的,我们是自由的,我们可以得到我们想要的一切。
珍妮和卡罗琳,还有另外三四位来自社会中上层的,目中无人的女孩,组成了一个小集团,自称“流浪女孩”。对了,这些女孩和我所知道的没有一点相像,并不是因为她们穿着流浪儿似的破烂衣服、赤着脚。她们憎恶天真无知。她们难以忍受他人的监督。她们不怕惹人注目也不怕没人注意。她们所做的一切就是要反叛自己。从历史上来看,她们和她们的追随者正是完全被自身欲望所左右的美国女孩中的第一批弄潮儿。没有华丽浮夸的言辞,没有什么思想体系,只对大胆者开放的快乐的游乐场。当她们认识到有众多可能性时这种大胆也随之膨胀,她们认识到她们已不再被人监视,她们已不再屈从于陈旧的制度或受制于任何制度——她们认识到她们什么都能做到。
开始时这是一种即兴式的革命,六十年代的革命;校园先锋的数量是很少的,百分之零点五,也许是百分之一点五,不过这无关紧要,因为社会上的动摇分子会紧随其后的。文化运动总是由其最有限的几个尖兵所领导的,其中就有珍妮的“流浪女孩”这群校园年轻妇女,一场完全自发的性变革运动的女先锋们。二十年前,在我读大学的时候,校园被管理得井然有序。大学宿舍异性访问规则。不容置疑的监督管理。权威来自卡夫卡所谓的——“行政机构”——而行政机构的语言则可能来自圣奥古斯丁。你企图找到一条路,机敏地绕过这一切的控制,但一直要到1964年左右才行,总的说来处于监管下的每个人都是遵纪守法的;霍桑所谓的“热爱限制阶层”里地位极高的成员。接着发生的是一延再延的大爆发,对战后常态和文化一致的猛烈抨击。难以收拾的局面出现了,年轻人无法逆转的改变开始了。
卡罗琳从未博得过珍妮那样的恶名,她也不想。卡罗琳参与了抗议活动、煽动性的挑衅行为、粗野无礼的逗趣,但是由于她独特的自我约束力,从没使反叛行为或桀骜不驯达到毁了她前途的程度。如今人到中年的卡罗琳——地地道道的公司职员,任劳任怨,思路清晰——丝毫没有让我觉得有什么意外。卡罗琳对于性开放从来不置一词。她也不是不分青红皂白地任性固执。但是珍妮就不同了——让我把话题岔开一会来谈谈珍妮,一个类似于康秀拉·卡斯底洛所谓的平庸的西蒙·玻利瓦尔(Simon Bolivar)(注: 委内瑞拉政治家,南美西班牙殖民地独立战争领袖。)。不错,像南美洲的玻利瓦尔那样的革命领袖,他的军队打败了西班牙殖民者的势力——一个敢于与优势力量作对的暴徒,反对大学里占统治地位的道德观念的斗士,最终全面战胜了学校当局。
如今,我班级里那些行为端正的女孩们满不在乎的性行为,据她们所知,是得到《独立宣言》授权的,一种她们只需少许勇气即可使用的权力,而且是和1776年在费城获得的追求幸福的权力一致的。事实上,康秀拉们和米兰达们若无其事地认为做出些狂放不羁、无所拘束的事情是理所当然的这种想法源自不知羞耻、颇具煽动性的珍妮·怀亚特们的胆大妄为以及她们通过残暴行为在六十年代获得的令人吃惊的胜利。美国生活中粗野的方面最早是在警匪片电影中得以表现的,这正是珍妮在校园里所竭力鼓吹的,因为它可以强有力地对付那些常规陋习的捍卫者。它使你理直气壮地与你的保护人吵上一架——用你那极为难听的语言而不是用他们的语言吵上一架。
珍妮出生在城市里。然后在郊区长大,长大后到了长岛,后居住在曼哈塞特。她母亲是中学老师,每天都要往返于家和学校之间,当时她一家人已经从昆士镇搬到曼哈塞特,而她妈妈仍在昆士镇教十年级学生。爸爸则从另一个方向往返于家和大耐克镇之间,他和卡罗琳的爸爸一起在大耐克镇的律师事务所工作。所以他们的女儿互相认识。郊区空旷的房子——刺激着珍妮身上的每一根性神经。当音乐发生变化时她在性方面已经成熟了,她开始尝试过性生活。她开始尝试做一切事情。珍妮的狡猾之处在于:她一搬到那儿就知道在郊区能干些什么。作为女孩子她在城里从来都不自由,从来不像男孩子那样可以纵情玩乐。然而在曼哈塞特的郊区她找到了属于她的疆域。那儿有隔壁邻居,但他们没有像城市里那样挨得紧。她从学校回到家,街道空空荡荡。仿佛古老西部的城镇。周围没有人。每个人都消失了。因此,在他们都乘火车回到家里之前,她做了点小动作,一个小小的余兴节目。三十年后,珍妮·怀亚特堕落成了艾米·费舍尔,完全靠自己一人之力费劲地检修自动机械,不过珍妮是个天生的组织者,聪明伶俐——毫不屈服、肆无忌惮,一个充满生气的冲浪者,站立在瞬息万变的潮流之上。在郊区,不像城里那样充满着危险,女孩子们不必对什么都严加防范,父母们也不用时刻为她们担扰,郊区成了她的进修学校(finishing school)(注:教导青年妇女如何进入社会的学校。)。郊区为这种未经认可的教育创造了繁荣的市场。监管力度的减轻,所有这些孩子们活动空间的逐渐增大,他们拥有斯波克博士(Dr. Spock)(注:美国儿科学家,所著《婴幼儿保健常识》为畅销书之一,对养育婴幼儿的一代父母产生了很大的影响。)赋予的不服从管教的工具——这一切使这种教育得以繁荣,正是如此。它变得难以控制。
这就是珍妮在她的毕业论文里写到的所谓变化。这就是她所讲的故事。郊区。口服避孕药。避孕药给了妇女平等的权利。音乐。小理查德(Little Richard)(注:20世纪50年代美国摇滚乐巨星。)推动着一切。佩尔丰克的基调强节奏。汽车。这些孩子们出去都是一起开着 车子去的。社会繁荣。乘车往返于两地。父母离婚。众多的成人娱乐。大麻。毒品。斯波克博士。这一切导致“蝇王(注:英国作家威廉·戈尔丁作品《蝇王》,以一群孩子为主人公。)大学”的产生,这是“流浪女孩”用来称呼我们学校的。珍妮的宿舍不是以鼓吹煽动为能事的革命基层组织。珍妮不是伯纳丁·多恩或凯茜·鲍丁,也不是贝蒂·弗里旦(注:三人均为美国20世纪60年代女权主义运动领袖。)在向她宣讲什么。“流浪女孩”不反对社会或政治争辩,但那是六十年代的另外一面。关于动荡有两种思潮:一种是自由意志论,允许个人纵欲狂欢反对维护集体的传统利益,但是和这一思潮密切相关的另一种是要求公民权和反对战争、不服从的集体公正意识,其道德威望来自梭罗。两种思潮互为关联使得动荡很难受到质疑。
但是珍妮的基地是个快乐宫,不是政治基层组织。而且这种快乐宫不单单在我们的校园里存在,它们遍及全国,快乐宫里居住着数以千计、穿着打结染色服饰的男孩女孩,他们在一起从事不顾后果的草率行为,身上常常散发出难闻的气味。扭动着身子,大声喊叫着,亮出各自的“家伙”——这就是他们的国歌,那可不是“国际歌”。适合与女生性交的黄色音乐。适合舔吸男生阴茎的音乐,人民的现代爵士乐。自然,在性生活上音乐总是很有用处的,在规定期限内。即便是格伦·米勒,你在唱歌的时候还是得通过“锡盘巷”的浪漫曲来获得性,使局面尽可能得以改善。接着是年轻的辛那屈。接着是柔和的萨克斯管。但是“流浪女孩”身上的限制呢?她们使用音乐的方式就像她们食用大麻,作为一种推动力,作为她们离经叛道的标志,对色情的野蛮行为的公然挑衅。在我的青春期,在强节奏爵士乐时代,只有烈酒才能使你来劲儿。他们有一个全面反对抑制者的武器库。
这些女孩子在我的班里,这就是我的教育:看着她们怎么打扮自己,观看她们摒弃文明礼貌暴露粗鲁野蛮,和她们一道听她们喜欢的音乐,和她们一道边吸大麻边听詹尼斯·乔普林,她们喜欢的丑角贝西·史密司,她们的支持者,她们的低级酒巴,烂醉如泥的朱迪·加兰,和她们一道听吉米·亨德里克斯,她们喜欢的吉他手查理·派克,和她们一道飘飘欲仙听亨德里克斯弹奏吉他,弹奏时把一切都颠倒了,延缓节奏,加快节奏,珍妮附和着唱起来,仿佛喝了麻醉药后口吐真言,“亨德里克斯和性交,亨德里克斯和性交,”而卡罗琳也像喝了麻醉药似地唱着:“一个嗓音优美的英俊男人”——珍妮们神气活现、性欲强烈以及兴奋刺激,她们对阴茎勃起毫无生理上的恐惧,对男人的生殖器变化也毫无惧色。
美国六十年代的珍妮·怀亚特们知道怎么操作那些狼吞虎咽的男人。她们自己就是狼吞虎咽的人,因此她们知道怎样和他们做交易。大胆的男性冲动,男性主动,不是需要告发并且作出裁决的违法行为,而是人们是否作出反应的性信号。控制男性冲动并且告发它?他们没有接受过那种思想观念的教育。他们太爱开玩笑了,谁也无法向他们灌输任何敌意、憎恨和怨气。他们接受的教育是本能意识。他们对以新的监管形式、新的控制制度和新的一套正统信仰取代旧的抑制、禁止和道德教诲不感兴趣。他们知道去什么地方能得到快乐,而且他们知道怎么无所畏惧地放纵情欲。不怕冒犯性的性冲动,沉缅于变化的喧闹中——这是美国土地上的第一次,自普利茅斯殖民地的清教徒妇女被教会政府禁闭以防止她们肉体上的堕落和受作恶多端的男人的陷害以来——整整一代女人通过她们的肉体明白了性体验的本质和性快乐之所在。
难道博利瓦(bolivar)(注: 根据委内瑞拉政治家,南美西班牙殖民地独立战争领袖西蒙·玻利瓦尔(Simon Bolivar)的姓命名。)不是委内瑞拉的货币单位吗?好,假如美国出现了第一位女总统,我真希望美元的货币单位会变成怀亚特。珍妮完全配得上。她使获取快乐的权利大众化。
附带说明。英国人设在梅里蒙的贸易前哨大大激怒了普利茅斯的清教徒——知道这件事吗?皮革买卖居留地,面积比普利茅斯小些,距普利茅斯西北约三十英里。那儿就是今天马萨诸塞州的昆西市。男人们喜欢喝酒,出售武器给印第安人,成为印第安人的贴心朋友。欢快地和敌人一起游玩。和印第安妇女性交,她们的习惯是采用犬式性交姿势,从后面插入进行性交。以清教徒为主的马萨诸塞州里的异教徒策源地,这里圣经就是法律。戴着动物面具围绕五月柱跳舞,每个月都要在五月柱下做礼拜。霍桑就讲述过有关五月柱的一个故事:安第科特州长派一队由迈尔斯率领的清教徒民兵去砍五月柱,这是一棵松树,上面饰满了花彩,有五颜六色的旗帜、绶带、鹿角和玫瑰,柱高八十英尺。“欢乐和忧郁正在争夺一个帝国”——这是霍桑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