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垂死的肉身

作者:菲利浦.罗斯




  自那一咬后,她开始很随便地来我这里了。一旦她知道自己能轻而易举地控制一切,事情就不再仅仅是晚上约会而后性交那么简单了。她会打来电话说:“我可以来几个小时吗?”她知道我绝不会说“不”的,知道每一次只要脱光衣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就能听见我说“看看你”,仿佛她自己就是毕加索画中的人物。我,她的“实用批评”课老师,主持公共广播台星期天早上节目的美学家,决定什么是眼下最值得看、听和读的纽约电视台权威评论员——我曾说过她是一件了不起的艺术品,具有一切神奇影响的了不起的艺术品。不是艺术家而是艺术本身。她没有不能理解的东西——她只要站在那儿,让人观看,我就会理解她的重要性。这不是要求她有什么自我概念,就像不能要求小提琴协奏曲或月亮有什么自我概念一样。这正是我所需要的:我就是康秀拉的自我意识。我就是观看金鱼的猫。只不过那金鱼是长有牙齿的。
  嫉妒。那是毒药。而且是毫无来由的。即使是在她告诉我她要和十八岁的弟弟一起去溜冰时我也嫉妒。会不会是他博得她的欢心将她夺走?置身于难以摆脱的恋爱之中,你已不是充满自信的你自己,尤其是在你身处恋爱的漩涡中,你碰到的女孩年龄差不多只有你的三分之一的时候。我感到焦躁不安,除非我每天都和她通电话,然而通完电话我又感到了焦躁不安。过去是女人们要求我定期通话,电话来回打,而我常常竭力摆脱——而现在则是我要求她:每天定时通话。我们通话时我为什么要吹捧她?我为什么喋喋不休地告诉她她有多么完美呢?我为什么总是觉得我在向这个女孩诉说一件错误的事情呢?我无法弄清楚她是怎么看待我的,她是怎么看待一切的,而我的这种困惑则使我说了些连我自己听来都觉得荒唐离奇的事情,所以我满怀恨意地挂了电话。但是有那么难得的一天,我能够强迫自己不和她说话,不给她打电话,不吹捧她,不说荒唐离奇的事,对她在不知情情况下所做的一切不表示憎恨,情况则变得更糟。我无法停止手头正在做的所有事情,而我在做的一切都令我沮丧不已。我没有感到自己对她的威信,这种威信对于巩固我的地位来说是必需的,而她就是因为我的威信才来我这里的。
  她不在我身边的那些夜晚,我会想她可能在哪里以及她可能在干什么,我因此而变得丑态百出。接着,即使是她那个晚上先和我在一起然后回了家,我也难以入睡。和她在一起的体验实在太强烈了。我端坐在床上,半夜里我叫道:“康秀拉·卡斯底洛,别理我!”这就够了,我告诉自己。起床、换床单,再洗澡,去除她的味道,然后去除她。你必须去除她。这已经成了一场与她之间无休止的战斗。胜利在哪里?占有的感觉何在?如果你要占有她,你为什么不能占有她?即便在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的时候你其实并没有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这一场战斗中没有和平也不可能有,因为我们的年龄差异和挥之不去的辛酸。因为我们的年龄差异,我尝到了快乐但我从未丧失渴望。难道这一切以前从未发生过?是的。我以前从未是六十二岁。我不再处于那个我自认为可以做一切事情的人生阶段了。不过我清楚地记得那个阶段。你见到了一个漂亮的女人。你从一英里外见到她。你走向她,问道:“你是谁?”你们一起吃了饭。等等等等。那个阶段,什么都不必担心,无忧无虑。你们上了汽车。见到这个尤物,人人都不敢坐到她旁边。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旁边的座位——它是空着的。这样你就去坐了。但是现在不是当时,生活永远不会是平静的,生活永远不会是太平的。我担心她穿着那件衬衣走来走去。脱掉她的夹克,里面就是衬衣。脱掉那件衬衣,里面就是她的胴体。一个年轻人会发现她并带走她。从我这里带走她,而我是激起她所有感觉的人,是促使她心智得以发展的人,是她获得自由的催化剂并且为他准备好她的人。
  我怎么知道一个年轻人会带走她呢?因为我自己曾经是那个会如此行事的年轻人。
  在我年龄更小些的时候,我不是那么敏感的。其他人更早地拥有了嫉妒心,而我能保护自己不受嫉妒的伤害。我随便他们怎么做,我坚信自己能借助性优势取胜。但是嫉妒自然是一场婚约的通气天窗。男人们对嫉妒作出的反应是说:“没有其他人能占有她。我将占有她——我会娶了她。我用这种方式捕获她。按照传统习俗。”婚姻可以治愈嫉妒。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男人想结婚的原因。因为他们对那另一个人不放心,他们要她签订合同:我不会,等等等等。
  我该如何捕获康秀拉呢?这种想法从道德上说是可耻的,然而确实有这种想法。我当然不会通过答应与她结婚来占有她,但是像我这个年龄的人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可以占有一个年轻女人呢?在这个性自由的富饶社会里我又能贡献什么呢?因此这是色情电影风行之时。关于嫉妒的色情电影。关于自身毁灭的色情电影。我发狂,我着迷,而且我被吸引到了镜头之外。是什么把我吸引到外面的呢?是年龄。年龄的伤痕。经典的色情电影中约有五到十分钟的欢娱,然后变成喜剧性色情电影。但是在这部色情电影里,人物都极为痛苦。一般的色情电影是对嫉妒的审美。它去掉了苦恼。什么——为什么是“审美”?为什么不是“麻醉”(注:“审美”(aestheticizing)和 “麻醉”(anesthetizing)二字在英文中拼写接近。)呢?也许是两者兼而有之吧。普通的色情电影是一种再现。这是一种堕落的艺术形式。这不只是假装,这是明显的不真诚。你想要色情电影里的那个女孩,但是无论谁在干她你都不嫉妒,因为他成了你的代理人。非常令人惊讶,但那就是艺术的力量,哪怕是堕落的艺术。他成了一名替身,代替了你;去掉了令人苦恼的东西并把它变成了令人愉快的东西。因为在电影里你是一名隐形帮凶,一般的色情电影去掉了苦恼而我的色情电影里则保留了苦恼。在我的色情电影里,你仿效的不是那个得到满足的人,那个得到快感的人,而是那个没有得到满足的人,那个失去快感的人,那个已经失去快感的人。
  一个年轻人会发现她并带走她。我看见了他。我认识他。我知道他能干什么因为他就是二十五岁时的我,当时还没有妻子和孩子;他就是未脱稚气的我,在我做其他人所做的事之前。我看见他在看她穿过宽敞的广场——大步流星地穿过广场——在林肯中心。他躲在柱子后面,别人看不见他,他打量着她,就像那天晚上我带她去听首场贝多芬音乐会时打量她一样。她穿着靴子,高筒皮靴以及合身的短裙子,暖和的秋夜里一位极为标致迷人的年轻女人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中,公然地行走在大街小巷,让所有的人都羡慕她、崇拜她——而且她还面带微笑。她很快乐。这个极为标致迷人的女人是来见我的。只不过在色情电影里的人不是我。是他。正是他曾经是我而现在不再是我。看着他在看她。我清楚地知道下一步将发生什么,而知道下一步将发生什么,想象一下,就不可能从个人利益出发来推断解释。不可能认为并非人人都这样对待这个女孩因为并非人人都对这个女孩着迷。相反,你难以想象她会到哪儿去。你难以想象当她出现在大街上、商店里、晚会、沙滩上时,那个家伙没有从暗地里出现。色情电影的苦恼:看着那个曾经是你的人出现在镜头里。
  你最终失去了康秀拉这样的女孩,在任何地方这都会发生在你身上,在你曾和她一起呆过的所有地方。她消失的时候,场面有些异乎寻常,你明明记得她在那儿,你看到她和你在一起时那个地方没有你却有她,但那个二十五岁的男孩出现时你已不再和她在一起了。你想象她穿着好看的短裙子大踏步地走来。向你走过来。阿佛洛狄特(Aphrodite)(注: 希腊神话爱与美的女神,相当于罗马神话中的维纳斯。)。接着她走过你身边,她消失了,而色情电影自转着失去了控制。
  我问她男朋友的事(我知道这一切有什么好处呢?),要她告诉我在我之前跟多少人睡过觉、什么时候开始和人睡觉的、她是否曾和另一个女孩或同时和两个男孩一起睡过觉(或和马、鹦鹉、猴子睡过觉),而她当时告诉我她只有过五个男友。她长得如此迷人,穿着又如此体面、漂亮,而这样的一个当代女性,竟只有过相对较少的五个朋友。这是富裕而规矩的古巴家庭(如果她讲的是真话)产生的约束作用。而最后那个男友是个愚蠢的同学,他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干她,他只顾自己达到性高潮。这是个愚蠢的老故事。不是个爱女人的男人。
  顺便说一下,她在男女风化问题上言行不一,没有定见。我记得那时候诗人乔治·奥希恩,一个一辈子都和同一个女人保持婚姻关系的男人,有一个女朋友是康秀拉的邻居,他竟在闹市区的一家咖啡馆里和他的女友一起吃早饭,康秀拉看到了他,心里感到很沮丧。她从放在我床边桌子上他新出的一本书的封底照片上认出了他,她知道我认识他。那天晚上她来我这里。“我看到了你的朋友。他今天早上八点钟和一个女孩在一起,在一家饭店里,他当时正和她接吻——而他是个已婚男人。”她在说这些事情时听上去是那么陈腐不堪,而她在和一个比她大三十八岁的男人发生关系这件事上却表现出不顾一切陈规陋习的勇气。从她内心的反复无常以及有时的茫然无知来看,她有上述表现是难免的;不管怎么说,她身上发生了某种特别的变化,一种暂时的难以预见的巨大变化满足了她的虚荣和自信,尽管很有趣,但似乎并没有(像我那样)使她彻底变了个样。
  在回答我的一次质问时,康秀拉告诉我,她中学时的一个男友很想观看她来月经的过程。每逢她开始来月经了,她就得叫他来,而他则一召即来,她站在那儿,他则看着血顺着她的大腿流下来滴在地板上。“你来月经给他看?”我问道。“是的。”“但是你的家人,你那传统的家庭怎么办?你那时十五岁,夏日晚上八点钟后你不能呆在外面,而你竟然做那事给他看?你外婆可是公爵夫人呢,”我说,“她喜欢她的念珠,而你竟然做那事给人看?”“我已不只十五岁。我那时已经十六岁了。”“十六岁。我明白了。那就可以理解了。你们多久干一回那事?”“每次我来月经时。每个月,”她告诉我。“那男孩是谁?我知道男孩子甚至是不能进入你的房间的。他那时是谁?他现在又是谁呢?”
  一个交际场上可以被接受的小男孩。也是古巴人。卡洛斯·阿隆索。一个举止得体、品貌俱佳的小伙子,她告诉我,他穿着西装系着领带开车到门口接她,他从来不在车道的边栏按喇叭叫她,他会走进家里和她父母相见,坐在他们身边,他是个沉默拘谨的男孩,出身良好,十分清楚自己所处的社会地位。就像她自己的家人一样,他的家人都很尊敬父亲,人人都受过良好的教育,人人都会两种语言,最好的学校,最好的乡村俱乐部,他们看《每日新闻报》和《卑尔根纪事》,他们喜欢里根,喜欢布什,憎恨肯尼迪,富裕的新泽西古巴移民,路易十四国王治下的右翼人士,卡洛斯打电话给她说:我不在时不要来月经。
  想象一下吧!放学后,郊区的卑尔根县,浴室里,他们两个人被她的排泄之谜吓得呆若木鸡,仿佛他们是亚当和夏娃。因为卡洛斯也被迷住了。他也知道她是件艺术品,这个幸运珍贵的女人是一件艺术品。古典艺术,古典式的美人,但是活生生的,而对活生生的美人的审美反应是什么呢,同学们?欲望。是的,卡洛斯是她的镜子。男人向来就是她的镜子。他们甚至想观看她来月经。她是男人们无法避开的女魔。她身着端庄得体的古巴传统服装,显得很有文化,但是她允许他人看她来月经是因为她的虚荣。她的许可是因为她照着镜子说:“另一个人一定要看月经。”
  “打电话给我,”我对她说,“你开始来月经时。我要你来这儿。我也要看。”
   也要看。这是多么露骨的嫉妒心理啊,多么狂热的欲望啊——由此引发了近乎灾难般的事情。
   因为那一年,我同时与一个十分迷人、十分强壮、十分可靠的女人有着暖昧关系,没有残疾的伤痕,没有恶习,也没有任性的想法,有洞察一切的领悟能力,各方面都很可靠,一点也不会讽刺人,因而连哪怕一点点的诙谐也没有,但却是一个性感、老练、体贴的情人。她叫卡罗琳·里昂斯。很多年前,早在六十年代中期,她也曾是我的学生。然而,在其间的几十年里,我们中谁也没有去找过对方,因此当卡罗琳有天早上走路去上班,我们在大街上邂逅时情不自禁地紧紧拥抱在了一起,仿佛像世界大战般的巨大灾难(而不是她前往加利福尼亚去上法律学校)把我们分开了二十四年时间似的。我们俩都说对方看上去很不错,大笑着回忆起有一天晚上在我办公室里的疯狂,当时她十九岁,我们还说起以往各种令人感动的事情,当时就约定第二天晚上一起吃顿饭。
  卡罗琳依然很漂亮,宽阔的面颊洋溢着喜悦,虽然浅灰色眼睛下大大的眼窝如今已轻薄如纸且憔悴不堪,之所以如此,我认为并不是因为她长期失眠而是因为那聚合在一起的诸多失意,这些失意对于四十多岁的职业妇女来说是相当普遍的,她们的晚餐多半是由一位外来移民装在塑料袋里送到她们在曼哈顿的公寓门口的。和以前相比,她发福了。两次离异,没有小孩,有一份要求很高薪水也高的工作,需要经常跑国外。这一切使她的体重增加了三十五磅,所以我们上床时,她低声说道:“我和以前不一样了,”我回答道:“你觉得我还和以前一样吗?”关于那一点,我们不再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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