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垂死的肉身
作者:菲利浦.罗斯
曾经有两次,因为他的违抗行为,他们用船把莫顿送到英国审判。但是英国统治阶级和英国圣公会对于新英格兰独立主义者来说毫无用处。莫顿案每次都被法庭否决,于是莫顿又返回了新英格兰。英国人认为,他是对的,莫顿——我们也不想和他生活在一起,但他并没有压制任何人,而是这些该死的清教徒发疯了。
在威廉·布拉福德总督写的一本书《普利茅斯种植园史》里,总督详细描写了梅里蒙的诸多罪恶,“放荡不羁的肆意挥霍”,“大量的过剩”。“他们堕落成了淫荡之徒,过着荒淫放荡的生活,他们所倾诉的都是渎神之语。”他称莫顿的盟友为“疯狂的狂饮作乐者”。他称莫顿为“乱世之君”和“无神论派”大师。布拉福德总督是个了不起的理论家。十七世纪时虔诚的清教徒知道怎样写文章。不虔诚的清教徒也知道怎么写。莫顿也出版了一本书,《新英格兰迦南》,是在对印第安部落有趣的研究基础上写成的——但据布拉福德说这是一本粗俗滑稽的书,因为它也讲述了清教徒以及他们如何“极大地展示了宗教精神但没有人道精神。”莫顿是直言不讳的。莫顿没有对书作任何删节。你得等三百年才能在美国再次听到托马斯·莫顿的声音,没有经过删节,像亨利·米勒的作品。普利茅斯和梅里蒙之间、布拉福德和莫顿之间、有序和无序之间的冲突——这种殖民时代的无序是三百三十多年后莫顿的美国最终诞生时国内动乱的先兆,是种族间通婚现象及其他一切现象的先兆。
不,六十年代并非反常的年代。怀亚特们也没有越轨。她是天生的莫顿式人物,身处自始至终一直在进行的冲突中。秩序将主宰美国的野蛮。清教徒们是有序、美德和理性的代理人,而另一方则是无序。但为什么它是有序和无序呢?为什么不是莫顿,这位不守秩序的伟大神学家呢?为什么不能正视莫顿作为个人自由的奠基者的身份呢?在清教徒的神权统治中你可以自由地行善;在莫顿的梅里蒙你是自由的——事实就是如此。
有很多的莫顿。没有神圣观念的商业投机者,一点也不在乎他们是否是上帝的选民的人们。他们和布拉福德一道坐“五月花”号来到美国,后来又乘坐其他的船只移居国外,但你在感恩节时听不到关于他们的事情,因为他们难以忍受圣人们和信奉者的这些团体,不允许有任何越轨行为。我们最早的美国英雄人物是莫顿的压迫者:安第科特、布拉福德、迈尔斯·斯丹迪许。梅里蒙在正式的版本中已经被删除,因为它不是关于一个有德行的乌托邦而是一个率直的乌托邦的故事。但是应该被雕刻在罗斯摩尔山(Mount Rushmore)(注:罗斯摩尔山上雕刻有美国四位著名总统的雕像。)上的是莫顿的脸。也会发生这样的事,总有一天他们会把美元重新命名为怀亚特的。
我的梅里蒙?我和六十年代?是啊,我严肃地对待那几年的混乱无序,而且我也全面地理解“解放”这个字的意义。那是我离开妻子的时候。准确地说,她发现了我和“流浪女孩”在一起后就把我给甩了。如今,学校教职工中也有人蓄长发穿奇装异服,但他们是在休假期间。他们是窥淫癖者和朝三暮四的恋人的混合物。他们偶尔也会大胆行事,但那无非就是跨过战壕进入战场而已。然而我一发现混乱无序的局面即将出现,就决定从那一刻起我设法为自己找到全部理由,放弃我以前的和目前的忠贞行为并且不在私下从事不正当行为,也不像我的很多同龄人那样或低声下气或趾高气扬或干脆任其逗引,而是紧跟这场革命的逻辑一直到底,而且没有成为其受害者。
这需要付出努力。没有树立纪念碑记录下那些在外冲锋陷阵的人的名字以志哀悼,并不意味着没有伤亡。不一定是大屠杀,但有很多的破坏和毁损。这不是一次建立在庄严的理论基础上的规模宏大的革命。这只是一场幼稚的、荒谬的、失去控制的、激烈的闹剧,整个社会陷于一场巨大的喧闹之中。虽然也有一点点的喜剧色彩。这是一次革命,同时像是革命结束后的场面——一大片田园风光。人们脱下内衣,大笑着四处走动。通常这充其量不过是闹剧,充满孩子气的闹剧,但却是影响十分深远的充满孩子气的闹剧;通常这只不过是旺盛精力的汹涌高涨,是人数最多力量最大的美国青年一代突然倾泄的激素。但是其影响却是革命性的。从此一切都发生了变化。
人们的怀疑精神,人们的愤世嫉俗,通常能使人们游离于群众运动之外的良好的政治文化意识,成了十分有用的屏障。我不像其他任何人那样高傲,我也不想。对于我来说,我所要做的是将革命与其直接的装备分离开来,与其病理学上的饰物、修辞学上的空洞及药理学上的毒品分离开来,这一切促使人们纵身跳出窗外,借以避开危险、领会并使用革命思想,而且自言自语地说:多好的机会,多好的机遇去实践我自己的革命。为什么要束缚我自己?就是因为我出生在这一年而不是那一年这一碰巧的事实吗?
比我年轻十五岁、二十岁的人们,那些拥有特权的革命的受益者,可以不知不觉地经历这场革命。这样一群充满生气的人们,这样一处混乱无序的污秽乐园,不经思考也无需思考,他们就宣称自己拥有了它,而且通常是包括一切琐碎和毫无价值的东西。但是我得思考。那时的我,还正值壮年;国家刚刚进入这一非凡的时代。我是否属于这一野蛮、邋遢、喧闹的拒绝行为、这一全面破坏以往一切禁忌的举动的候选人?我能够控制与无所顾忌的自由相对的有所约束的自由吗?人们怎样将自由转变成制度呢?
要找到这些答案需要付出很多代价。我有一个四十二岁的憎恨我的儿子。我们不需要涉及这个问题。关键是暴民们没有冲进来打开我的牢门。行为乖戾的暴民们就在这里,可偏偏我得自己打开牢门。因为我也是个温和并且天生固执的人,即使在我刚刚结婚那会,我也偷偷溜出去与随便什么人发生性关系。那种六十年代的解脱一开始我就想到了,但是开始时,对于我来说,并没有像共同认可之类的东西,并没有将你卷起并带走的社会洪流存在。有的只是各种各样的障碍,其中之一是一个人的文明本质,其中之一是一个人的乡下出身,其中之一是一个人接受的严格的上流社会观念的教育:一个人不能胡来一气。我的成长和受教育轨迹骗我从事我难以忍受的家庭使命。有家室的人,尽责,已婚且有小孩——接着革命开始了。事情败露,这些女孩子都围着我转,我该怎么办呢?继续婚姻生活、与人通奸及思考这就是生活,这就是你人生的必由之路?
我没有找到我的人生之路,因为我出生在森林里由野兽抚养长大,因此自由是必然的。我并非天生聪明地知道这一切。我也缺乏公开地干我想干的事的权力。坐在你对面的这个男人不是在1956年结婚的那个。要获得一种有关一个人人生自主范围的自信想法,你所需要的建议无处可寻,至少在我的小世界里找不到,这就是为什么在1956年结婚生子即便对于我来说也是必须要做的自然之事。
在我长大成人的岁月里,人们在性王国里还不是自由人。人们是从二楼窗口进屋的窃贼。人们是性王国里的窃贼。你“逮住”了一种感觉。你偷走了性。你勾引、你乞求、你奉承、你坚决要求——一切性都必须得努力才能得到,要违背女孩子的价值观念,假如不是违背她的意志的话。这一系列的规则是你得把你的意志强加在她身上。这就是人们教育她该怎样保持她的贞操。认为一个普通女孩应该无需没完没了的强求就主动地打破常规并发生性行为的想法说不定会把我弄糊涂的。因为两性中的任何一方都不会认为自己与生俱来就有纵欲的权利。不得而知。如果她为你所倾倒,她或许会同意你对她实施手淫的——即用你的手作为插入之物——但是认为有人无需经过心理围攻,锲而不舍的、偏执狂般的韧劲和劝诫就会同意一切,那是绝不可能的。当然,除了凭借超人的毅力外,没有办法可以对她实施口交。我在大学四年里有过一次口交。那是你可以做的一切。在卡茨基尔山的小乡镇,我们家开了一家度假旅馆而四十年代我已经成人,要在这里发生两厢情愿的性关系,除了和妓女便是和生活中大部分时间与你在一起而且人人都认为你将和她结婚的女孩。而在那里你付出了代价因为你确实与她结了婚。
我的父母?他们是父母。说真的,我受到的教育是情绪化的。我父亲在我母亲的催促下最终不得不和我讨论性问题时,我已经十六岁,时在1946年,他那不知道该跟我说些什么的样子让我感到厌恶,这个彬彬有礼的人1898年出生在下东区的一套租用公房里。他主要想告诉我的是那个时代和蔼可亲的犹太父亲通常说的一番话:“你是一个桃子,你是一枚李子,你会毁了你的一生……”当然,他不知道我已经从镇上一个人人都可以干她的放荡女孩身上染上了花柳病。在那遥远的过去,父母们能做的也就如此而已。
瞧,异性恋的男人步入婚姻的殿堂就像牧师步入教堂一样:他们都是发誓要禁欲,只是似乎要过了三年、四年、五年甚至更长时间才知道禁欲是什么。普通婚姻的本质对于一名男性异性恋者来说——考虑男性异性恋者的性优势——其令人窒息的程度不亚于男同性恋者或女同性恋者。尽管现在甚至连同性恋者也想结婚。教堂婚礼。二三百人到场见证。他们等着瞧那首先使他们成为同性恋者的性欲接着会发生什么情况。我希望从那些家伙身上知道更多的东西,但是最终表明他们也没有任何实际行动。尽管我怀疑这与艾滋病有关。“避孕套的兴衰”是二十世纪后半叶的性故事。避孕套重新出现。和避孕套一起回归的还有在六十年代被压制的一切。戴着套子做爱与不戴套子做爱,男人会更喜爱哪一种呢?这对他到底有什么好处呢?这就是为什么,在我们这个时代,消化器官要争取获得性器官那样的优势的原因了。迫切需要粘膜。为了避免使用避孕套,他们不得不找一个固定的伴侣,所以他们就结婚了。同性恋者是好战的:他们想结婚并且他们公开地想参军入伍。我所憎恨的两件事。因为同样的理由:他们想有组织编制。
认真对待这些事情的最后一个人是约翰·弥尔顿,三百五十年前的事。是否读过他关于离婚的小册子?当时,这些小册子使他树敌不少。这些小册子就在这里,放在我的书堆里,书页空白处写满了六十年代作的注释。“我们的救世主就这样为我们打开了这扇危险而意外的婚姻之门吗?它曾像一扇死亡之门把我们关在外面”。不,男人什么都不懂——或者愿意装作他们什么都不懂——对于他们不幸陷入的婚姻的残酷和悲怆。他们最多不过淡泊地认为:是的,我知道在这场婚姻中我迟早会放弃性要求的,但放弃是为了获取更有价值的东西。但是他们知道他们抛弃了什么吗?为了禁欲,为了过没有性的生活,那么你将怎样面对失败、挫折和妥协呢?通过挣更多的钱,挣到尽可能多的钱吗?通过生育尽可能多的孩子吗?也许可以,但这与另一件事全然不同。因为另一件事与你的身体状况有关,与生和死的肉体有关。因为只有在性交时,你才能彻底地、或许是暂时地向生活中你不喜欢的和击败你的一切报仇雪恨。只有在那个时候,你才是十分纯洁地活着而且你自己也是纯洁的。堕落的不是性——而是其他。性不只是肉体的摩擦、浅薄的玩笑。性还是对死亡的报复。别忘了死亡。千万别忘了它。是的,性也受制于死亡的力量。我清楚地知道受制约的情形。不过请告诉我,什么力量更强大呢?
无论怎么说,卡罗琳·里昂斯,在将近二十五年后比以前重了三十五磅。我以前喜欢她原有的身材但不久我就喜欢上了她的新身材,那硕大的纪念碑式的臀部支撑着她那苗条的躯体。我让它来激发我的灵感仿佛我就是加斯东·拉歇兹(Gasron Lachaise)(注:法裔美国雕塑家,以制作巨型女裸体雕像闻名,代表作为《立着的女人》。)。她那肥硕的臀部和粗壮的大腿明白无误地告诉我她纯粹是个女人。而她在我身下的扭动,她兴奋时的敏锐,引发了另一个充满田园意味的比喻:耕种一块缓缓起伏的田地。读大学时的卡罗琳是你授以花粉的鲜花,四十五岁的卡罗琳则是你耕种的田地。柔软的老上半身和结实的新下半身之间的大小差异又激起了我对她整体感觉上动人心魄的紧张感。她对于我而言是一个令人兴奋的混合体:在课堂上毫不犹豫地举手回答问题的聪明、易激动、大胆的先锋;身着吉普赛男装、外表漂亮的持不同政见者,珍妮·怀亚特最通情达理的好朋友,1965年时她就知道所有问题的答案;到了中年她成了一名精明果断的经商者,充满了打败你的潜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