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垂死的肉身
作者:菲利浦.罗斯
这种天真无邪,加上她那奇妙无比的身体,对我的诱惑实在太大了,即便在当时,在那第一个晚上,我也不敢确信自己能否与她发生关系,仿佛她是另一个放荡的米兰达。不,康秀拉不是个淫荡的人。她正在说的这一切并不重要——她他妈的就是妩媚动人,不仅仅我难以抵挡她的魅惑而且我不知道其他男人是否也能抵挡得住;而就在那一刻,在我抚摸着她的臀部而她则跟我说她不可能成为我的妻子时,我那可怕的嫉妒产生了。
嫉妒。不确定。失去她的恐惧,即便趴在她身上那一刻。在我以前所有不同经历中从未有过的着魔迷恋。对康秀拉和对其他任何人不同,我的自信几乎在瞬间就被抽走了。
就这样我们上了床。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与其说是因为我的过于亢奋倒不如说是因为她的单纯。或者称之为纯洁。称之为新造的成熟,尽管我得说,是一种简单的成熟:她以自己所希望的方式与肉体沟通而没能与艺术沟通。她脱下衣服,不仅她的衬衣是丝绸的而且内衣也是丝绸做的。她穿了件几乎是性感的内衣。令人惊奇。她选择了这件内衣来取悦人。她以脑子里早已想好的男人的眼光选择了这件内衣,即便这个男人从来看不见它。你一点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什么人,她有多聪明或她有多愚蠢,她有多浅薄或她有多深刻,她有多天真或她有多狡猾,多阴险,多有智慧,甚至多邪恶。对待这样一位有性欲而能自制的女人,你一点办法也没有而且你永远也不会有办法。诱陷是她的性格,而这一性格与她的美貌相比则黯然失色了。不管怎样,看到她的内衣,我深受鼓舞。看到她的身体,我也深受鼓舞。“看看你,”我说道。
康秀拉身体上有两样东西值得你注意。首先是乳房。 我所见过的最好看的乳房——我出生于,请记住,1930年:迄今为止,我已见过不少乳房。这对乳房浑圆、丰满、完美。是乳头像又圆又大的茶碟的那种。乳头不像牛、羊那种下垂的乳房而是淡棕红色的大乳头,这是十分撩人的。其次是她那光滑的阴毛。一般说阴毛是卷曲的。她的阴毛像亚洲人,光滑、平伏、稀疏。阴毛很重要因为它会回复原状。
是的,我拉回被子她则钻进了我的被窝,康秀拉·卡斯底洛,从生物的总纲上来说,她是我们哺乳类中有繁殖力的雌性。而且在那第一次,在仅仅二十四岁时,她已经心甘情愿地坐在我身上了。一旦到了我身上她就不那么自信了,她忘乎所以地紧闭双眼尽情挥洒,仿佛在玩她儿时的游戏。直到我拍拍她的手臂引起她的注意并让她放慢速度。这也有点像她学人家的指挥动作。我想她是在竭力放纵自己,但是她太年轻了做不到那样,尽管她竭尽了全力,但达不到预期效果。然而,由于她知道她那对乳房有多诱惑人而且她想让我能看到它们的最佳状态,所以我话刚说出口她就爬到了我的身上。而且就在这第一次,她就做得极为色情,又一次使我感到惊奇,她竟主动地——拿她的双乳玩弄我的阴茎。她身体前倾把我的阴茎放在双乳之间,让我看到它舒适地紧贴着它们,她则用双手把双乳挤压在一起。她知道我看到这一切会兴奋起来,一个人的肌肤接触到另一个人的肌肤。我记得我说过:“你知道吗?你拥有一对我从未见过的最美的乳房。”而她像一位办事效率高、一丝不苟的私人秘书写备忘录,或像一位有良好教养的古巴女儿,她答道:“是啊,我知道。我看到了你对我奶子作出的反应。”
但是,总的说来,做爱刚开始时都过于兴奋。她做得很卖力,但并没有给她老师留下好印象。慢一点,配合我,我说道。少费劲,多沟通。你用比这更巧妙的手段控制事情的整个过程。关于粗野的自然状态,要说的可多了,但绝不是像她做的那样。她开始吮吸我的阴茎时,她会迅速而冷酷地晃动她的脑袋——这使我不可能不更早地达到性高潮,但是,就在我刚开始达到高潮那一刻,她突然停了下来并把它当作露天的排水管。我本来可以把精液射到废纸篓里的。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那一刻不能停下来。她的五位前任男友没有一位敢告诉她那样做。他们太年轻了。他们和她年龄相仿。他们能得到她已经感到很高兴了。
随后发生了一件事。她咬我。我也咬她。我们的生活成了互咬对方。有一天夜里,康秀拉逾越了她平常体贴安慰和待人谦和的界限,也顾不上什么师生关系,毅然踏上未知的探险之路,对我来说,整个事态的混乱局面开始了。这就是刚刚发生的一切。有一天夜里,她四肢伸展着躺在我下面,默默地仰卧着,等着我去分开她的双腿滑进去;我则没有那样做,而是在她的头下塞进一对枕头,将她的头支撑起来,头靠着床头架形成一个角度;我的双膝放在她身体两侧,我的屁股位于她身体的正中;我倚靠着她的脸有节奏地,不停地将阴茎在她嘴里送进送出。你知道,我对机械的咬感到十分厌烦,为了吓唬她,我把她牢牢地摁在哪儿,抓住她的头发使她动弹不得,一只手攥住她的一把头发并且把头发缠绕在我的拳头上,像一根皮鞭,像一条带子,像紧系在马辔上的缰绳。
如今,没有一个女人真正喜欢有人拉住她的头发。那样做肯定能激发她们中很多人的性欲,但那并不意味着她们喜欢如此。而她们不喜欢如此是因为她们无法躲避那正在发生、必然发生、引发她们思考的支配行为。那就是我想象的性行为。这种行为是兽性的——这个家伙不是畜牲但他熟稔这种兽性行为。我达到性高潮后,抽出阴茎时,康秀拉看上去不仅仅使人害怕而且有些凶狠。是的,在她身上最终还是发生了事情。对她来说已不再是那种舒服了。她不再是控制平衡的人了。她难以控制地搅动着舌头。我还在她的身上——人跪在她身上、精液滴在她身上——我们冷眼注视着对方,在急吞了一阵之后,她猛地咬了咬牙。突然。残忍。咬了我。这不是一种举动。这是出于本能。这是用尽咀嚼肌之力来拼命抬高下颚而咬的牙。仿佛这是她在说话,那是我所能做的,那是我想做的,而那是我没有做的。
最后,那位从容不迫的古典美人作出了直率、尖锐、原始的反应。直到那时,整个过程都由自恋控制,由下体裸露癖控制,而且整个过程不可思议地迟钝而缺乏活力,虽然展示了强健的身体,虽然表现了大胆和勇敢。我不知道康秀拉现在是否还记得那一咬,那是具有激活作用的一咬,使她摆脱了自身的管制并且从此开始做起了不祥的梦,但是我将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咬的。全是色情的事实。这个本能的女孩冲破的不只是装满她虚荣的容器而且还有她那舒适的古巴家庭的樊篱。这是她成为主宰的真正开端——是受我的主宰启发的主宰。我是她主宰我的作者。
你知道,我认为康秀拉从我身上切实地感觉到了她家族里一脉相承的儒雅,以及那无法挽回的家族史上的贵族风范,而这种贵族习气于她多少是一种神话。一个饱经世事的男人。一个文化权威。她的老师。如今,大多数人为年龄上的巨大差距而感到害怕,但对于康秀拉来说,这恰恰是吸引她的东西。对性事,大多数人都会做出奇怪的表情,他们做出一副满是厌恶的表情,仿佛那是一出拙劣的滑稽戏。但是我的年龄对于康秀拉有特殊意义。这些跟老家伙在一起的女孩子不会因为年龄而不干这事的——她们为年龄所牵引,她们正是因为年龄而干这事的。为什么?对康秀拉来说,巨大的年龄差异允许她顺从,我认为。我的年龄和地位合情合理地赋予了她屈服的权利,而在床上的屈服绝不是一种不愉快的感觉。但是将自己的身子如此直接地交给一位比自己老得多的男人同时也为这类年轻的女孩提供了一种权威,这种权威是她和年轻些的男人发生性关系时所得不到的。她既得到了顺从的愉悦又得到了主宰的愉悦。一个男孩屈从于她的威力,这对于那么显而易见地令人称心如意的女人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是,使我这见过世面的大男人向她屈服的原因仅是因为她的年轻和美貌的力量吗?获取全部利益,成为在任何其他场合都难以接近的男人的至爱,闯入她所无限仰慕但同时会被拒之门外的生活——这就是威力,而这正是她所需要的威力。这不是那种性别优势最终被交换的威力;这是性别优势持续不断地被交换的威力。与其说是被交换,不如说是被羼和。其中,不仅包含着我对她着迷的原因也包含着她反过来对我着迷的原因。我当时约摸估计了一下这一威力的大小,在我试图弄清她到底想干什么以及我为什么会越陷越深时,它给我带来的所有好处。
无论你知道多少,无论你想了多少,无论你筹划、你密谋、你计划了多少,你在性关系上都没能占有优势。这是一次异常冒险的游戏。一个男人如果不曾冒险涉足性行为,那么他一生中就少掉了三分之二的问题。正是性弄乱了我们本来正常有序的生活。我和任何人一样明白这个道理。每一件无聊的事都会来嘲弄你。读一读拜伦的《唐璜》吧。然而,如果你六十二岁了而且认为你再也不会有得到如此完美的东西的资格了你会干什么?如果你六十二岁了而且想得到能够得到的一切的冲动不可能比这时更强烈了你会干什么?如果你六十二岁了而且你发觉至今还不显眼的所有那些人体器官(肾、肺、静脉、动脉、大脑、肠、前列腺、心脏)即将开始令人苦恼地变得显眼起来,而你一生中最惹人注目的器官则注定要变得毫无用处你会干什么?
别误解我。这并不是说通过一个康秀拉你就可以自欺欺人地认为你还能再一次焕发青春。你从未感到自己与青春的差异。而她的精力,她的激情,她年轻的无知,她年轻的所知,每时每刻都戏剧性地表现出了这种差异。一切都准确无误地表明二十四岁的是她而不是你。假如你感觉自己又年轻了,那你肯定是个笨蛋。假如你要感觉年轻,这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你绝不是感觉到年轻,而是痛切地感觉到她的无限未来和你自己的有限未来,你甚至更为痛切地感觉到你的每一点体面都已丧失殆尽。这就像与一群二十来岁的年轻人打捧球。并不是因为和他们在一起打球,你就感觉自己只有二十来岁。比赛时的每一秒钟都令你注意到了年龄的差异。但是至少你不是坐在球场界外。
这就是所发生的一切:你极为痛苦地感到了自己的年老,不过以一种新的方式。
你能想象年老吗?你当然不能。我那时没有。我那时也不能。我想也没想年老会是什么样子。甚至连假象也没有——没有任何形象。而且任何人都别无所求。在不得不面对年老之前谁也不想去面对它。年老的结果会是怎样呢?迟钝是必然的。
可以理解的是无论处于哪个阶段,在此之后的那个阶段总是难以想象的。有时候在你认识到自己进入一个阶段之前,你已处于这个阶段的中途。然后,更早的阶段会为现阶段提供补偿。而即便如此,中间这个阶段对很多人来说是可怕的。但是人生的终结呢?有趣的是,这是一生中的第一次你虽身处其中而能做一个彻底的旁观者。自始至终(假如你和我同样幸运的话)看着你衰老,凭你持久的活力,你和衰老有着相当远的距离——甚至非常得意地觉得自己与衰老无关。不可避免地,是的,有很多迹象会导致令人不快的结论,但是尽管如此,你还是超然的旁观者。客观现实的野蛮在于兽性。
在垂死和死亡之间得作一区分。这不一定是未受干扰的垂死。如果你很健康,那就是看不见的垂死。生命的终结是必然的,不需要大张旗鼓地宣告。不,你不可能明白的。关于老年人,在你没有年老的时候你惟一明白的是他们烙上了时间的印记。但是所知仅限于此,就等于将他们凝固在了他们的时间里,这样就等于什么也不明白。对于那些还没有年老的人,年老意味着你的过去时。但是年老还意味着尽管如此、除此之外,还有超越你的过去时、你的现在时。你的过去时十分鲜活。你仍然或人们总是为“现时”及其充实程度所困扰,如同为“过去时”、为过去所困扰一样。对老年作这样的思考:这只是一个日常事实,即人的生命处于生死攸关之中。人们不可能不知道前面等着他的是什么。死寂将永远包围着人们。除此以外一切都没有什么区别。除此以外人只要活着就会永远不死。
就在没多少年前,出现过一种现成的如何变老的方法,正如有过一种现成的如何变年轻的方法一样。如今这两种方法都已行不通了。对于是否可行,这里发生了一场斗争——而且是一次彻底的颠覆。不管怎样,难道一个年近七旬的人还应该扮演人类喜剧中耽于肉欲者的角色吗?难道还要不知羞耻地成为一个易于产生性兴奋的纵情声色的老人吗?这不是那种曾经以烟斗和转椅为象征的情形了。也许没能遵循生活的老钟对于人们来说还有那么一点污辱。我认识到我不能依赖其他成年人的道德关怀。但是,就我所知,无论一个男人有多老,也不会有什么事会停下脚步的,对于这样的事实我能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