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垂死的肉身

作者:菲利浦.罗斯




  他的年龄?乔治活到五十五岁。是中风死的。他患了中风。他中风的时候我在场,还有大约八百人也在场。这是在纽约第九十二大街的25号。九月的一个星期天晚上。他准备朗诵他的诗作。我站在演讲台上介绍他。他就坐在台下靠边的椅子上,开心地听我介绍并颔首表示赞同。他身穿窄小的黑色套装,向前伸出他那双细长的腿——瘦弱的乔治穿着套装就像鹰钩鼻的爱尔兰黑人的铁丝挂衣架。显然他是在腿上堆着六本诗集坐在那儿、身穿丧服般黑色套装准备上台为那帮听众朗诵时中的风。因为当听众开始鼓掌他准备站起身来时,他正好从椅子上跌了出去,椅子压在了他身上。他的诗集散落在地上。医生们没想到他会离开医院,但他不省人事地在医院呆了一个星期后,家人就接他回家去等死。
  他在家里的大部分时间也是不省人事的。他身体的左侧瘫痪了。声带瘫痪了。一大块大脑破裂开来。他的儿子汤姆是医生,他监管着这位垂死者,离彻底死亡还有九天时间。取走他身上的静脉注射器,拿走导液管,取走他身上的一切医疗器械。乔治每次睁开眼睛,他们就把他扶起来给他啜点水吮点冰。其他时候,他们会尽量让他好过一点,而他则在煎熬中慢慢死去。
  在他临终期间,我每天黄昏时分都驱车去佩勒姆马勒街看望他。乔治早些时候就和全家迁居僻静的佩勒姆马勒街,因此他在新学校教书的那些年就可以在曼哈顿自由行动。我到达时车道上有时停着五六辆车。孩子们轮流来这里照看他,有时候带着这个或那个孙辈的孩子。还有一名护士,临终前来的是医护人员。乔治的妻子凯特自然是二十四小时都在那里。我走进他的卧室,他们为他安置了一张医院用的床,我抓住他的手,是他还有感觉的那只手,我会在他身边坐上十五、二十分钟,但他总是没有什么反应。气喘吁吁。呻吟。健康的那条腿不时地抽动一下,但也仅此而已,再也没有其他动作了。我的手穿入他的头发,摸了摸他的脸颊,捏捏他的手指,但没有任何反应。我坐在那里希望他能苏醒过来并能认出我是谁,随后我开车回了家。接下来的一个下午我出现在他家时他们说奇迹发生了——他醒过来了。进去,进去,他们说。
  他们将乔治扶起来倚靠在枕头上,床支起来一半。他的女儿贝蒂在给他喂冰块。她用牙齿咬碎冰块然后将小碎片喂进他的嘴里。乔治试图用还能活动的一侧嘴里的牙齿使劲地咀嚼碎冰片。他的病情看起来确实已很重,那么憔悴,但他的双眼睁开着,为了咀嚼那些冰块使尽了仅剩的所有精力。凯特站在门口看着他,她是个给人深刻印象的白发女人,身高几乎与乔治差不多,但比我上次见她时更显臃肿些,也更为疲倦些。身材丰满迷人,满面愁容,又有百折不挠的韧劲,洋溢着一种固执的热情——这就是早已步入中年的凯特。一个从来不知道在现实面前退缩的女人,如今看上去彻底萎靡不振了,仿佛她打完最后一仗认输了。
  汤姆从浴室里拿来一块湿毛巾。“想清洗一下吗,爸爸?”他问道。“他知道多少?”我问汤姆。“他明白多少?”“有些时候,”汤姆答道,“他好像知道点什么的时候。然后他就一动不动了。”“他醒过来有多久了?”“大约半个小时。走过去。跟他说话,大卫。他好像喜欢听声音。”
   喜欢?奇怪的用词。但是汤姆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是名快活的医生。汤姆用湿毛巾在给他爸爸擦脸,我则走到乔治没有瘫痪的身体一侧。乔治从他手里拿过毛巾——令在场的每人都感到吃惊,他伸出健康的那只手,抓住毛巾,紧紧攥着,使劲往嘴里塞进去。“他太干了,”有人说道。乔治把毛巾的末端塞进嘴里并开始吮吸毛巾。他取出毛巾时,上面粘了些东西。看起来像是他的一块软颚。贝蒂看到后发出了一声惊叹,而那位医院派来的护士,她当时也在房间里,则拍拍贝蒂的背说,“这没有什么。他的嘴巴太干了——这只是一小片肉。”
  他的嘴是歪斜的,张开着,一张垂死者痛苦不堪的嘴,但他的双眼却注视着什么,眼神中甚至还显得有些东西,一些乔治不曾放弃的东西。就像炸弹爆炸后一堵满是缺口但依然矗立着的墙。他用上了刚才抓住毛巾时同样的力气,愤愤地掀掉盖在身上的被单并且开始用力拉他纸尿裤裤角上的维可牢搭链,试图拉掉身上的纸尿裤,露出两条看了令人伤心,骨瘦如柴的腿。它们令我想起了灯泡里的钨丝。关于他的一切,他血和肉制成的一切,使我想起了没有生命的其他东西。“不,不,”汤姆叫道,“不要动。爸爸。不要动它。”但是乔治没有停下来。愤怒地扯拉着,徒劳地想从纸尿裤中挣脱出来。当这一切不奏效时,他举起手指着贝蒂作咆哮状。“什么?”她问他。“我不懂你的意思。你想要什么?是什么,亲爱的?”他发出的声音无法辨清。但从他的手势可以清楚地知道他想要她尽可能走近他一点。她走近了他,他伸出手,手臂抱住她的背,将她往前面拉,这样他就能吻到她的嘴。“噢,明白了,爸爸,”她说,“明白了,你是最好的爸爸,最最好的。”令人感到震惊的是他的这股力量,这些天来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而且瘦得不成人样却能涌现这么大一股力量,看上去已奄奄一息但他仍在努力坚持着——凭着这股巨大的力量,他拉着贝蒂靠近他并努力想说点什么。也许,我想,他们不应该让他就这么死去。万一还有些东西他们没有意识到,那该怎么办呢?万一那是他竭力想证明的东西,那该怎么办呢?万一他向他们说的不是再见而是“别让我走。尽你们的所有力量救救我”,那又该怎么办呢?
  接着乔治用手指向我。“你好,乔治,”我说道。“你好,老友。我是大卫,乔治。”而当我走近他时,他就像刚才抓住贝蒂那样紧紧地抓住我并且吻了我的嘴。他的嘴里没有肌体坏死的气味、没有令人作呕的臭味、也没有任何其他恶臭味:只有暖和而无味的呼吸,活人的纯香味,还有两片干燥的嘴唇。这是我和乔治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吻。接着又是咕噜声,这会他指向了汤姆。指着汤姆然后指着他自己的脚,脚伸在床的末端没有盖东西。汤姆以为乔治要他把床单拉起来盖住他的腿,当他开始把床单拉直时,乔治的咕噜声变得更响了同时又指了指自己的双脚。“他要你抓住它们,”贝蒂说道。“他的一只脚连感觉都没有,”汤姆说道。“抓住另一只脚,”贝蒂说道。“好吧,爸爸,我已抓住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汤姆开始耐心地按摩那只有感觉的脚。
  接下来乔治指向凯特站着的门口,凯特看着房中发生的一切。“他要你,妈,”贝蒂说道。我退到旁边凯特走了过来站在我站的地方,就在床边,这会乔治向她伸出手来,用他那健康的手臂把她拉过来,他用力地吻她就像他刚才吻贝蒂和我一样。凯特回吻了他。然后他们又吻了一次,这次是个长长的吻,一个相当热情的吻。凯特甚至闭上了她的眼睛。她是非常不易动感情的很实在的人,我以前从未看到过她这么像姑娘一样行事。
  同时,乔治那只健康的手从她的背后移到了她的右臂,而且他开始摸索她外衣腕部的纽扣。他试图解开纽扣。“乔治,”凯特温和地低声叫道。她好像觉得很有趣似的。“乔治,乔治……”“帮帮他,妈。他想要解开纽扣。”对感情细腻的女儿的指点微微一笑,凯特顺从地解开了纽扣,但这时乔治的手已在摸索另一只衣袖,用力拉那边的纽扣,这样她也顺从地解开了这颗纽扣。与此同时他一直在拼命地寻找她的嘴唇。凯特亲吻着他那受损的脸,那张极为孤独的凹陷的脸庞,每次他迎上来时吻他的嘴唇,然后他的手伸向她上衣前面的那排纽扣并且开始摸索这些纽扣。
  他的意图很清楚:他想要脱下她的衣服。脱下这个女人的衣服,我知道,孩子们也肯定知道,他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在床上抚摸这个女人了。他也不会再抚摸她了。“让他,妈,”贝蒂说道,凯特又一次按她女儿的指点照办了。她伸出自己的手帮助乔治解开她的上衣。这一次他们接吻时,他那只健康的手抓向了她的胸罩。但是,他的举动很快就停止了。他的力气很快就耗尽了,他怎么也碰不到她那下垂的乳房。他要再过十二个小时才死去,但他倒回到枕头上时,他的嘴张开着,双眼紧闭,呼吸急促得就像赛跑结束后倒下的人一样,我们都知道我们刚才亲眼目睹的是乔治生命的最后令人吃惊的一幕。
  晚些时候,当我走向门口准备离开的时候,凯特走了出来,走到前面走廊上并陪我一直走到我停车的车道上。她拉住我的手感谢我的到来。我说,“我很高兴在这里看到了所有这一切。”“是啊,那是重要的一幕,不是吗?”凯特说道。随后她露出一脸疲倦的微笑,补充道,“我不知道他把我当作谁了。”
  乔治走了仅仅五个月时间,这时康秀拉打来了电话并留下了她的录音——“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我想在你听人说这事以前亲自告诉你”——是的,我前面说过,我听了她的留言后认为现在她肯定已发生了什么事。这种事,一个预示性的梦后来成了现实,在人们的梦中是非常令人不可思议的,但在现实生活中呢?我不知道该干点什么。我应该给她回电吗?我考虑了有十五分钟。我没有回电因为我害怕。她为什么要给我打电话?会是什么事呢?我的生活是安宁的也是悠闲的。我还有精力去对付康秀拉和她那咄咄逼人的柔顺吗?我已不再是六十二岁——我已七十岁了。到了这个年龄我还能忍受那种不确定的狂热吗?我还敢重新回到那种疯狂的精神恍惚状态吗?那会对我的长寿有好处吗?
  我记得失去她后的三年里,即便是我在黑暗中起来撒尿时,她也始终是我念念不忘的:即便在凌晨四点钟,站在马桶前有八分之七的睡意,但八分之一的清醒是在喃喃地叫着她的名字。一般说来,老人夜里撒尿时,他的脑子是完全空白的。如果他能够思考什么,想的就是回到床上去。但我不是这样的,我在那个时候不是这样的。“康秀拉,康秀拉,康秀拉,”每次起来我都是这样。而这是她给我造成的,请注意,没有用语言,没有经过深思熟虑,没有使奸诈,没有怀恶意,也没有考虑前因后果。像一位伟大的运动员或一件理想的雕刻艺术品或一头在森林里瞥见的动物,像迈克尔·乔丹,像一件马约尔(Maillol)(注:1861—1944,法国画家、雕刻家,善作裸女雕像,代表作有《坐浴女》等。)的雕刻作品,像猫头鹰,像山猫,她通过纯真完美的身体完成了这一切。在康秀拉身上找不到一丁点的性虐待。甚至没有任何冷漠的性虐待,它通常和那身体的完美程度相匹配。她太古板守旧,心地善良,做不出这种残忍的事来。但是想像一下,假如她不是一个教养很好的女孩,假如让她充分展现出她禀赋中勇猛强悍的男子汉气概,那么她会怎么戏弄于我呢;想像一下,假如她同时具有勇猛强悍的男子汉意识并且像马基雅弗利(Machiavell)(注:1409—1527,意大利外交家、政治家,主张权谋霸术,为达到政治目的而不择手段。)那样支配她拥有的影响力,那么她又会怎样戏弄于我呢。幸运的是,像大多数人一样,她并不精于谋术,她不会十分老练地将所有事情想个透,而且尽管她让我们之间发生了一切事情,但她从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假如她明白,而且除此之外,假如她想稍稍折磨一下正欲火中烧的男人,那么我就可能离死不远了,被我自己的白鲸彻底毁灭。
  这不,她这会不是又来了吗。不,绝对不要!千万不要再来袭击我内心的宁静了!
  不过我随后想到,她在找我,她需要我,不是作为情人,不是作为老师,也不是为了另辟新章续写我们的色情故事。所以我拨通了她的手机撒谎说我刚从商店回来,而她则说,“我在车上。我留言时就在你住的大楼前面。”我问道,“你大年夜开着车子在纽约兜来兜去干什么呢?”“我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她回答。“你哭了,康秀拉?”“没有,还没有。”我又问道,“你揿门铃了吗?”她答道,“没有,我没有揿,因为我不敢。”“你随时可以揿门铃,随时,你知道这一点。怎么回事?”“我现在需要你。”“那就来吧。”“你有空吗?”“对你我随时有空。来吧。”“有件重要的事。我马上就来。”
   我放下话筒,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大约二十分钟后,一辆车子停了下来,而就在我为她开门的那一刻我意识到她发生了不测。因为她头上戴着一顶类似土耳其帽的帽子。而那不是她要戴的东西。她有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她总是仔细护理、总是清洗、总是梳理;她每两个星期就要去见一次理发师。但现在她竟然头上戴一顶土耳其帽子站在那里。她身上还穿着一件时髦的大衣,一件黑色束带波斯羊毛长大衣,几乎拖至地板,她解开束带时,我看到大衣里面的丝绸衬衫和乳沟——可爱极了。我拥抱了她,她也拥抱了我,她让我脱下她的大衣,我问道,“你的帽子呢?你的土耳其帽子?”而她说道,“你最好别脱帽子。你会大吃一惊的。”我问,“为什么?”她回答说,“因为我病得很厉害。”
  我们走进客厅,在客厅里我又一次拥抱了她,她将身子挤向我,你能感觉到她的乳房,丰满的乳房,而且你的视线越过她的肩膀可以看到她那好看的屁股。你看见了她优美的身体。她现在三十多岁,三十二岁,比以前更有魅力了,她的脸似乎比以前长了一点,但更像女人的脸了——她告诉我说,“我已没有头发了。十月份时我被告知患了癌症。我患了乳腺癌。”我说,“这太糟糕了,这太可怕了,你觉得怎样,该如何对付这种事情呢?”她的化疗已经在十一月初开始,而很快她的头发就掉了。她说,“我得告诉你事情经过,”我们坐了下来,我说,“把一切都告诉我。”“我的阿姨,我妈妈的妹妹,得了乳腺癌,她去就医,最后割去一只乳房。因此我知道我们家里有这方面的危险。我一直知道这一点,而且我也一直害怕这一点,”在她讲这番话时,我在想,你拥有世界上最好看的乳房。她继续说道,“有一天早上我站着淋浴,我感觉到胳肢窝下有块东西,我知道这不对劲。我去看医生,他说这大概用不着担心的,这样我又去看了第二名医生和第三名医生,你知道这种事的,第三名医生说这是值得担心的事。”“你害怕了吗?”我问她。“你害怕了吗,我可爱的朋友?”我受了惊吓,我感到害怕。“是的,”她说,“非常害怕。”“在夜里?”“是的,我吓得在房间里团团乱转。我完全发疯了。”我听到这里开始哭起来,我们再次拥抱在了一起,我说道,“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你当时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她又说道,“我不敢。”我说,“你认为该给谁打电话呢?”她说,“当然是我妈妈。但我知道她会害怕的,因为我是她的女儿,她惟一的女儿,而且因为她很敏感,还因为人人都死了。大卫,他们都死了。”“谁已经死了?”“我爸爸死了。”“怎么死的?”“他乘坐的飞机坠毁了。他乘坐那架飞机去巴黎。他去巴黎谈生意。”“噢,不。”“是的。”“还有你最爱的祖父呢?”“他死了。死于六年前。他是最先去世的。心脏病。”“你的外婆呢,喜欢她的念珠的外婆?是公爵夫人的外婆?”“她也去世了。在祖父之后。她是老死的。”“你的哥哥没——?”“不,不,他很好。但我不能打电话给他,我不能告诉他这种事。他对这种事无能为力。这时我想到了你。但我不知道你是否还是单身一人。”“那不是什么问题。答应我一件事。如果你晚上、白天、任何时候开始感到害怕了,就打电话给我。我什么时候都会来的。在这里,”我说,“写下你的地址。写下你所有的电话号码,单位的、家里的、所有的电话号码。”我在想,她将死在我眼前,她现在就在慢慢死去。随着亲爱的老祖父的不幸去世,她那温暖的古巴家庭就开始了不稳定的生活,这种不稳定以极快的动作造成了一连串的不幸,癌症则是不幸中之最不幸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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