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垂死的肉身
作者:菲利浦.罗斯
我看着她,听她说着话,当我听不到她说什么时,我问道,“我摸摸你的乳房你介意吗?”她说,“不介意,摸吧。”“你不介意吗?”“不。但我介意和你接吻。因为我不想有任何性的色彩。但我确实知道你有多喜欢我的乳房,所以摸摸我的乳房吧。”这样我就摸它们——用我那颤抖的手。当然我也兴奋得勃起来了。我问道,“得了癌的是左乳还是右乳?”她回答,“是我的右乳。”这样我就把手放在她的右乳上。既有情欲又有温柔,既会使你产生怜悯之情也会激起你的情欲,这就是当时所发生的情况。你既会勃起也会产生怜悯,两种感觉同时产生。我们就这样坐着,她的右乳握在我手中,我们还一边说着话,我问道,“你不介意吗?”她则说,“我甚至想要你多摸摸呢。因为我知道你喜欢我的乳房。”我问道,“你想要我摸什么呢?”“我想要你摸摸我的肿瘤。”我说,“好的。我会的。但要过一会,过一会我们再干这个。”
这来得太快了。我还没有作好思想准备。我继续谈着话,她开始哭起来,我竭力安慰她,然后她突然止住了哭声而且一下子变得非常活泼,非常果断。她对我说,“大卫,实际上,我到你这儿来只为一个请求,一个问题。”我问她,“是什么?”她说,“离开你后,我从未有过像你那样爱我肉体的男朋友或情人。”“你有过男朋友吗?”
又来了。忘了男朋友的事。但我不能。“有吗,康秀拉?”“有过,但不是很多。”“你经常跟男人睡觉吗?”“不,不是经常。”“你的工作怎样?”你单位里没有人爱上你吗?”“他们都爱上了我。”“我可以理解。既然如此,”我说道。“他们都是同性恋者吗?你碰到过异性恋的男人吗?”“我遇到过,但他们没什么好的。”“他们为什么不好?”“他们只在我身上手淫。”“噢,这真遗憾。这真傻。这真是发疯了。”“但是你喜欢我的身体。而我为此感到骄傲。”“但是你以前为此感到骄傲。”“既是也不是。你见到过我最辉煌时候的身体。因此我想让你在医生们把它给毁掉之前再看看它。”“别那样说,别那样想。没有人会毁掉你的。医生们说他们将要干什么?”她说道,“我已经接受了化疗。那就是我不脱帽子的原因。”“当然。但是一涉及你,我就可以忍受一切。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说,“不,我不想给你看我的头。因为你的头发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化疗后,头发开始一把一把地掉落。你的头上开始长出像婴儿一样的头发。这很奇怪。”我问她,“你的阴毛掉了吗?”“没有,”她说,“没有,阴毛还在。这也很奇怪。”我问道,“你咨询过医生吗?”“问过,”她说,“但医生也说不清楚。她只是回答说,‘这个问题问得好。’你看我的手臂,”康秀拉说道。她的手臂又长又细,白皙的皮肤,手臂上长得很好看的绒毛果真还赫然在目。“瞧,”她说道,“手臂上有毛但头上倒没了。”“好啦,”我说,“我已知道秃顶男人是怎么样的,那么为什么我不能看看秃顶女人呢?”她说,“不行。我不想让你看。”
接着她说道,“大卫,我可以请你帮个大忙吗?”“当然可以,无论什么事。”“和我的乳房说再见你介意吗?”我说,“我亲爱的女孩,我可爱的女孩,他们不会毁坏你的身体的,他们不会。”“好吧,我真幸运自己有这么大的乳房,但他们将不得不切除三分之一。我的医生准备尽最大的努力使手术保持在最小范围。她极富人情味。她真了不起。她不是名屠夫。她不是没有心肝的机器。她试图首先用化疗缩小肿瘤。然后他们做手术时可以尽可能少切除一点。”“不过他们可以使它恢复,重造,无论他们切除什么,他们可以吗?”“是的,他们可以放入一种叫硅酮的东西。但我不知道我是否要它。因为这是我的身体而那不是我的身体。那不是任何东西。”“那你要我怎么说再见呢?你要什么呢?你在请我帮什么忙,康秀拉?”最后她告诉了我。
我找出我的相机,是一架可变焦距镜头的雷卡相机,她也站了起来。我们拉上窗帘,打开所有的灯,我找到了合适的舒伯特的唱片并把它放入唱机,而她当时并不怎么想跳舞,但她开始脱衣服时,这绝对是带有异域情调的东方式的舞蹈动作。非常优雅而且柔软。我坐在沙发上,她则站着脱衣服。她脱衣服并将衣服抛开时的动作实在太迷人了。玛塔·哈里(Mata Hari) (注:1876—1971,荷兰舞女,名妓,1917年在巴黎因被指控充当德国间谍而被捕,由法国军事法庭判处死刑,现用来指以美貌勾引男子刺探军事秘密的女间谍。)。为军官脱衣服的间谍。而且任何时候都表现得极为柔弱。她先脱掉她的衬衣。然后脱掉鞋。特别仔细地脱掉她的鞋子。然后解掉她的胸罩。而这仿佛一个脱掉衣服的男人忘了把他的袜子脱掉,使他看上去有点滑稽可笑。穿着裙子裸露着乳房的女人对我来说不算是色情的。裙子多少会使照片有些模糊不清。穿着裤子裸露着乳房是十分色情的,但是穿着裙子就不怎么色情了。穿着裙子戴着你的胸罩你会觉得自在些,但是只穿一条裙子裸露着乳房则会使人腻烦的。
就这样她向我展露自己。她一直脱到只剩下短裤。她问道,“你能摸摸我的乳房吗?”“你想拍下来吗,我摸它们的照片?”“不,不要。先摸摸它们。”我就摸了摸它们。然后她又说道,“我想拍几张正面照,还有侧身照,然后再俯拍。”
我为她拍了大约三十张照片。她摆着各种姿势,而且她什么姿势都要拍。她把双手放在乳房下面,握着它们,她要拍下这一姿势。她要拍下双手挤乳房的姿势。她要从左侧、从右侧拍下乳房,她还要弯下身时的姿势。最后她脱掉了短裤,你可以看到她的阴毛像以前那样仍然还在,就像我所描述的,光滑、平伏。亚洲人的毛发。脱下了短裤,我又看着她一丝不挂的胴体,她的性欲好像马上被刺激了起来。这是突然之间发生的事。你可以从她的乳头看出来她被激起了性欲。但是这次我倒没有什么欲望。我还是问了她一句,“你想留在这里过夜吗?你想和我一起睡觉吗?”她回答道,“不。我不想和你睡觉。但是我想躺在你的怀里。”我穿着衣服,就像我现在这样。她坐在沙发上拥在我怀里,紧偎着我,然后她抓住我的手腕将我的手放在她的胳肢窝上,为的是让我摸摸她的肿瘤。摸上去像块石头。胳肢窝里的一块石头。两块小石头,一块大一块小,这意味着她乳房里的癌细胞发生了转移。但你在她的乳房里感觉不到它。我问道,“我为什么在你乳房里摸不到肿瘤呢?”她回答道,“我的乳房太大了。里面有太多的组织,你摸不到肿瘤。它深藏在乳房里面。”
我不能和她睡觉,即使我曾经舔过她的经血。经过这些年对她的思念,即便她不是以现在这样极为悲惨的方式而是在正常情况下出现在我面前,我想见她一面也将是十分困难的。所以,不,我不能和她睡觉,尽管我一直在想这件事。因为它们太好看了,她的乳房。这话我百说不厌。这样太卑鄙、太无耻了,这对乳房,她的乳房——我只是不停地想,它们不能被破坏了!我告诉过你,在我们分开的这些年里,我一直不停地边想边手淫。我曾和其他女人上床,而我想的却是她,她的乳房,以及我的脸埋在她乳房里的样子。我想的是她乳房的柔软,光滑;我感觉它们重量的方法、它们柔和的重量,而这时我的嘴在磨蹭着其他女人的乳房。但是这一刻我知道她的危险已不再是有没有性生活的问题。濒临危险的是更重要的东西。
因此我对她说,“让我和你一起去医院好吗?如果你要我去我就去。我肯定可以去的。你实际上很孤单。”她说她要再想一想。她说,“你有这样的表示很好,但我还不知道。我不知道做完手术后我是否会马上见你。”她大约凌晨一点半离开我这里;她来时大约是八点钟。她没有问我将怎么处理她要我拍摄的这些照片。她没有要我给她寄洗出来的照片。我至今还没有把它们冲洗出来。我现在很想看看这些照片。我要把它们放大。我当然会给她寄一套去。不过我得找一个我信赖的人冲洗照片。我本该在很早之前,当时我也有兴趣,就学会怎么冲洗胶卷的,但我从没学会。学会了是很有用处的。
她现在该去医院了。我每时每刻都在等待她的消息。自三个星期前见过她以后,我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我想要有吗?你认为我想要有吗?她跟我说过不要与她联系。她不想要我更多的东西了——这是她离开时说的话。我只是一直守着电话,怕没有接到她的电话。
自从她来过之后,我自己倒一直在给我认识的人打电话,给医生打电话,尽力找到治疗乳腺癌的办法。因为我一直觉得这种病的治疗程序是先外科手术然后化疗。她在这里的时候我就在担忧——我一直在想,对她的病情我有些不了解。现在我知道先化疗也不是完全没有听说过,而且对于局部先发的乳腺癌这还是一种先进的治疗方法,但问题显然在于,这种治疗方法适合于她吗?她说有约百分之六十生的机会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只有百分之六十呢?是有人告诉她的还是她自己在什么地方读到的,或是因为害怕她自己杜撰的呢?或者是他们出于虚荣心而打赌说她能长时间活下来。也许这不过是对震惊作出的一种反应——十分典型的反应——但我还是禁不住想她在叙述这件事时瞒住或漏掉了点什么,或是她没有告诉我或是她自己也没有被告知……不管怎么说,那是她的叙述,我听到的就是这些,而直至现在我还没有听到更多的东西。
她大约是在凌晨一点半离开我的,在新年光临芝加哥之后。我们喝了点茶。我们喝了一杯葡萄酒。应她的请求,我打开了电视,我们观看了新年怎样从澳大利亚开始又横扫亚洲和欧洲的重播节目。她略微有些伤感。叙述着她的人生故事。关于她的童年。她还是小姑娘时她父亲就带她去剧院观看演出的事。她讲了一个关于花商的故事。“上星期六我和妈妈一起在麦迪逊大街买了一束鲜花,”她告诉我说,“那花商说,‘你戴的帽子真好看!’我则说,‘我戴着它是有目的的,’他懂我的意思,他脸红了向我道歉并免费送了我十二朵玫瑰花。所以你知道人们是怎样对待一个处于危难中的人的。他们不知道该干什么。没有人知道该说什么或干什么。所以我真的非常感谢你,’她说。
我有什么感受?那天晚上感到的最大痛苦是看到她一个人孤伶伶地躺在床上极为恐慌的情景。为死亡感到恐慌。而现在会发生什么事呢?你怎么认为的?我猜她不会叫我和她一起去医院的。我提出陪她去医院她听了很高兴,但真的到这个时候,她会和她妈妈一起去医院的。大年夜她也许只是发狂了,因为她太痛苦而且害怕去参加她已接受了邀请的聚会太痛苦,而且害怕一个人单独呆着。我认为她恐慌的时候也不会打电话给我的。她需要我的提议,但她不会将它付之实践。
除非我错了。除非两三个月后她来我这里说她想和我睡觉。和我而不是和一位年轻些的人,因为我老了而且不尽如人意。和我是因为,尽管还没有到老朽之龄,但是那正在腐烂的肉体是不能再如我健身房里的那些尽量不在罗斯福上台前出世的男人们掩藏的那么好了。
那么我能和她睡觉吗?在我的一生中,我从来没有和一个这样被割除部分躯体的女人睡过觉。我就只提及我几年前认识的一个女人,在去我公寓的路上,她说,“我得告诉你——因为动过一次手术,我只有一只乳房。所以我不想让你因为这而被吓坏。”现在,无论你认为你多么大胆不畏缩,如果你诚实的话,看见一个只有一只乳房的女人,其光景是不会非常吸引人的,是这样吗?我能够装出有一点点吃惊的样子,但表面看上去不是因为一只乳房而吃惊,而且我认为我在竭力让她轻松自在些时自己并没有表现得很紧张。“噢,别犯傻了,我们不是去那儿一起睡觉的。我们只是好朋友而且我认为我们应该一直做好朋友。”我曾经和一个身上有深红棕色斑点的女人睡过觉——斑点位于双乳之间,乳房上也有一些,是一块很大的胎记。这也是一个丰满的高个女人。六英尺五英寸。是惟一一个我要踮起脚尖伸长脖子接吻的女人。因为吻她,我的颈部得了痛性痉挛。我们上床时,她开始先脱裙子和短裤,女人们通常不会这样做的。她们一般先脱掉衬衫,她们先脱光上半身。但她留着汗衫和胸罩不脱。我问她,“你不想脱掉胸罩和汗衫吗?”“想脱,但我不想让你感到吃惊。”她说,“我有点问题。”我笑了起来,想让她不要把它放在心上。“告诉我,什么问题?”她说,“好吧,是我的乳房有点问题,它会吓坏你的。”“嗬,别担心。给我看看。”她给我看了。而我开始做得有点过火。吻她胎记。抚摸它。玩弄它。显得很有礼貌。使她因为有胎记而感到高兴。说我喜欢它。这种事情不是轻而易举地能解决问题的。但是你应该能够熟练驾驭、从容应付、体面处理这种事情。不要向身体必须忍受的任何东西退缩。那深红棕色的斑点。对她来说简直是悲剧。六英尺五英寸。像我一样,男人们都为她这令人惊叹不已的身高所吸引。而对任何一个男人,她说的是同一句话:“我有点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