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4期

垂死的肉身

作者:菲利浦.罗斯




  我知道一个心地纯洁有道义感的年轻人对要求拥有个人主权提出的所有反对意见。我知道张贴在不要个人主权之人身上的所有令人饮佩的标签。对了,肯尼的难处在于不管付出什么代价他必须做到令人钦佩。他害怕一个女人说他不那么令人钦佩。“自私”这个词毁了他。你这个自私的混蛋。他非常害怕这种指责,因此是这种指责占据了上风。是的,令人钦佩的事情,不管是什么事,得指望肯尼,这就是为什么,他最大的孩子托德进中学了我那媳妇说他们得生育更多的孩子时,他在接下来的六年时间里又做了三回父亲的原因。也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厌倦了她。因为他是那么地令人钦佩,所以他不可能抛弃他妻子去找女朋友,他也不可能离开女朋友去找妻子,当然他更不可能抛弃他年幼的孩子们。我发誓他不可能抛弃他的母亲。他可以抛弃的人就是我。但是由于他在一连串的委屈中长大成人,所以在我刚离婚的那些年里,我每次看到他都得辩解一番,在动物园、在电影院、在球场上,借此证明我不是他母亲所说的那种人。
  我放弃这样做是因为我就是她所说的那种人。他是她的创造物,他去上大学的时候,我将不再争取做那个让他感到恶心的人。我放弃这样做因为我不愿意假装肯尼没有任何防备的女性需要。我儿子沉溺于对女性需要的怜悯与悲怆中难以自拔。在他单独与母亲在一起沉溺于培养这种过时的情愫的那些年里——顺便说一下,在妇女还不独立的那些日子里这种沉溺使所有最优秀的男人都成了奴隶——他和我还经常在我父母的小旅馆里一起度过暑假的两个星期。由于由我父母接管,我可以放松一下。他们什么家庭事务都没有,而由于我们之间过去的关系他和我不可能立即取得成功。但是一旦父母不在,一旦他进了研究院、结了婚、做了父亲……不过每次他的孩子出生,他总会打电话给我的。念及他对我的感情,他能这样已算不错了。我自然是很久以前就知道我已失去了父子亲情。但是肯尼也失去了。我之成为如今的我其影响是长期的。这些家庭灾难像一个王朝发生的灾难。
  虽然每个月一次,每六个星期一次,他会突然到我这里来倾诉一通,这一肚子的苦水正在伤害着他的身体。他眼睛充满了恐惧,心里洋溢着怒火,声音里带着疲惫;甚至连原本体面优雅的服饰也不再合身。妻子对女友感到不快甚至愤怒,女友则对妻子怨恨和不满,孩子们因担惊受怕常从睡梦中哭醒过来。至于夫妻性生活,他一直坚持履行的可厌的职责,如今他甚至无法坚持下来。争吵不断、肠道综合症频发、时而安慰、时而威吓、时而反威吓。但当我问他:“为什么不离开呢?”他告诉我说离开会毁了他的家庭。没人能幸存,人人都会崩溃,其痛苦将是十分巨大的。不但不能离开,相反,每个人都得互相依靠。
  没有讲明的意思是和他父亲相比,他的情操要高尚得多,他父亲在他八岁时就离开了他。他的生活有意义而我的没有。这是他的强项。这是他的优势所在,他比我强。
  “肯尼”,我告诉他,“为什么不最终面对你父亲这一现实呢?最终面对你父亲的内疚之情。这就是父亲的现实。对这些事我们会向孩子撒谎。父亲对孩子的内疚之情是不能坦率相告的。这是很多父亲在婚姻中所难以自制的——这也仿佛是不能告诉孩子们的一个秘密。但是你是一个大男人。你知道问题的症结所在。你认识所有这些艺术家。你认识所有这些商人。你肯定知道成年人是怎么生活的。这仍然是想象得到的最大的丑闻吗?”
  他和我所能做的就是互相斥责,但不是按照既定的传统。比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高明的地方在于,我们之间的故事恰好与传统相反:父亲是合乎习惯的有强制力的权威,儿子是桀赘不驯的偏执狂,而严厉的斥责是倒过来的:儿子斥责父亲。但是他继续来我这里,他每次摁门铃我都让他上来。“你的女友多大啦?”我问他,“和一个四十二岁的已婚男人、有四个孩子的父亲,她的上司,有不正当的关系?看来她也不是什么模范人物。只有你是模范。你和你的母亲。”你得听他说说这个女孩的情况。一位药剂师,也得过艺术史学位。而且能演奏双簧管。了不起,我跟他说。即便是通奸,你也比我强。他甚至不称它为通奸。他的通奸与其他人都不同。这是一种有承诺的约定,不能称为通奸。而这种承诺是我所缺少的。我的通奸行为不够严肃,不适合他。
  是啊,那是千真万确的。我尽量不把它弄得那么严肃。但对于他来说通奸就是添加一位新妻子。他去见了她的家人。那是他刚刚告诉我的,他昨天和她一起乘飞机去见她的家人。“你飞往佛罗里达”,我问他,“一天内来回去见了她的父母?但这是通奸行为。和她父母有什么关系呢?”他告诉我说刚开始在机场上,她父母对他冷若冰霜并且对他非常不信任,但当他们一起都坐在公寓房里吃饭时,他们对她说他们喜欢他。喜欢他就像喜欢他们自己的儿子。谁都喜欢对方。这次行程很值得。“你见到你女朋友的姐姐和她可爱的孩子们了吗?”我问他。“你见到他哥哥和他的可爱的孩子们了吗?”啊,孩子!他目前的婚姻是一座小小的牢房,他准备拿它抵购戒备最森严的设施。再一次直接奔向监狱。我告诉他说:“肯尼,你既要许可又要赞成对吗?好吧,碰巧我愿意既给你许可又表示赞成。”但他还不肯就此罢休。在这个泱泱大国里他有这样一个父亲还觉得不够,这个父亲赞同他正在做的一切,也许还准备给他提供另一个性交对象并在佛罗里达建立一个愉快的家庭。我还是必须得向性优势屈服。“还有双簧管,”我说,“难道那就不了不起吗?我肯定她在业余时间写诗。我肯定她父母也写诗。”资格证书,资格证书,资格证书。如果他不能打一个响鞭驾驭自己,就不能与这个人性交。如果女孩子不是打扮得像女仆,这个人也不能性交。有些人只能与侏儒性交,有些人只能与罪犯性交,有些人只能与小妞性交。我的儿子只能与一个持有道德资格证书的女孩性交。听着,我告诉他,这是性变态,和其他性行为没有什么两样。知道它是怎么回事就行了,别认为它有什么特别。
  回到这里。他担心那封信也许已经在邮寄过程中给弄丢了。写信的日期是上星期他来看我的那个晚上。在过去的一年里我们之间写信侮辱对方,但像这封信一样的我好像没有收到过十封。“你比我想象的要坏一百倍。”这是信的开头。这是陈词滥调。然后是这一封。让我读给你听。“你继续下去。我就是不信。你告诉我的一切事情。你得时时有自己的主张,证明你的人生选择是正确的而我的人生选择则是胆小的、可笑的、错误的。我到你那里简直苦恼极了,还有你对我精神上的伤害。六十年代——他把如今拥有的一切归功于他当时如何严肃认真地接受詹尼斯·乔普林。要没有詹尼斯·乔普林,他到七十岁时根本不可能以一个可怜兮兮的老傻瓜形象出现。又长又白的头发梳成齐肩内卷的发型,松弛下垂的颏下皮肉半埋在薄软绸制的花色围巾里——你准备什么时候开始在脸上搽胭脂呢,冯·阿申巴赫先生?你认为自己像什么?你怎么想的?对上流生活的全部挚爱。守住十三频道上的美学堡垒。为维护大众社会里的文化标准进行单枪匹马的战斗。但是该如何遵守正派的普通标准呢?当然你没有勇气留在学术界并且表现出一副严肃认真的样子;你在生活中从没有过过一天严肃认真的日子。珍妮·怀亚特,她现在在哪?经历了多少次失败的婚姻?多少次精神崩溃?这许多年她住在哪家精神病院里?这些女孩子上大学,她们不该防备你吗?为何要保护她们,你就是活生生的原因。我有两个女儿,你的孙女,而如果我认为我的女儿们该上大学了而她们的老师则是像我父亲这样的人……”
  信继续写下去……直到……让我看……是的,写到这里他更自信了。“我的孩子们吓坏了并且大声尖叫因为他们的父母在吵架而爸爸愤怒极了他准备离开这个家。你知道这会是什么样子,当我夜里回到家里面对孩子们时?你知道这会是什么样子,当听到你的孩子们在大哭大叫?你怎么可能知道呢?而我保护了你。我保护了你。我尽量不信母亲是对的。我总是站在你一边,为你辩护。我不得不这样做,因为你是我父亲。在我心中,我试图原谅你,我试图理解你。但是六十年代呢?孩子气大爆发的年代,粗俗、愚钝、集体倒退的年代,说明一切同时原谅一切的年代?你为什么不提出更好的借口呢?引诱不加防范的女学生,不惜以其他人的性兴趣为代价追求自己的性兴趣——就那么有必要吗,性兴趣?不是的,必要性在于维持一场艰难的婚姻、养育一个小孩和承担成年人的责任。那些年里,我认为母亲是在夸大其词。但这不是夸大其词。直到今晚我知道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她的痛苦是你造成的,为了什么呢?你推卸给她的负担——你推卸给我的负担,给一个小孩的负担,对于母亲来说就是一切,这又是为了什么呢?这样你就可以‘自由’了吗?我不能容忍你。我绝不可能。”
  到下个月他又会回来告诉我说他不能容忍我。再下个月。下下个月。我最终没有失去他。他的父亲最终成了他精神上的慰藉。“是我。让我上来。揿铃让我进来!”他的境况没有带给他任何自嘲,但我认为他听到的比他透露的要多得多。他没有听到什么吗?他肯定听到了。他绝不是傻瓜。他不可能永远被他童年所受的刺激所困扰。他现在被困扰了吗?也许是的。你也许是对的。他余生将对此耿耿于怀。无数笑话中的一个:一个四十二岁的大男人,难以摆脱十三岁男孩的生活经历并且仍然受它折磨。也许这就像在进行球类活动。他极想逃脱。他极想离开他母亲,他极想和他父亲一起逃走,而他所能做的是袒露他的心迹。
  我和康秀拉的不正当关系持续了一年半多一点。我们只是偶尔出去吃顿饭或上次剧院去。她对爱刺探情报的新闻界深感害怕,同时也很怕卷入《邮报》第六版上的花边新闻。而这对我来说倒是件好事情,因为每次我见到她就想马上与她发生关系而不想先坐着看完一场粗俗低劣的演出。“你知道媒体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它们怎样对待老百姓,假如我和你一起出去……。”“好,不用担心,”我会投其所好地说,“我们就呆在家里。”最后她会呆上一整夜,我们会一起吃早餐。我们每星期见一次或两次面,而且,即使在发生月经棉塞事件之后,卡罗琳也没有发现康秀拉的存在。另外,我也始终没有能与康秀拉和睦相处;我始终难以忘记在我之前与她发生过性关系的五个男孩,其中的两位还是兄弟俩,一位是她十八岁时的情人,另一位是她二十岁时的情人——一对古巴兄弟,卑尔根县富裕的维拉瑞尔兄弟俩,并且是造成痛苦的又一个原因。假如没有卡罗琳的安慰作用和我们在一起度过的许多个愉快的夜晚,我真不知道什么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拥有康秀拉时的兴奋之情——与不曾拥有康秀拉时的兴奋之情相对——就在她获得硕士学位并在新泽西她父母家里举办晚会后完结了。我们两个人的兴奋之情就此完结是在情理之中的,不过这不是我的计划,而且以后我就完全没有了这种兴奋之情。我感到抑郁时断时续差不多有三年时间。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感到一直受折磨,而失去她时所受的折磨之巨何止百倍!这真是极为糟糕的时候,而且没完没了。乔治·奥希恩是英明卓绝之士。当我情绪低落的时候他陪着我说话度过了许多个夜晚。而我还有一架钢琴,正是它帮我度过了难关。
  我跟你说过多年来我买了不少乐谱,钢琴曲,因此我可以不时地弹奏,每当我干完了其他工作就可以弹奏乐曲。在那些年里,我弹奏了贝多芬的所有三十二首奏鸣曲,每个音符都帮助我将康秀拉驱逐出我的脑海。这种演奏的录音带没有人会愿意听的,好在也没有这种带子。有些乐段是合拍的,但大部分不是,但我不管不顾继续演奏了下去。有些怪异,但这就是我的表现。演奏键盘乐时你会有重新创作作曲家作品的感觉,这样在某种程度上你进入了他们的脑海。你没有沉浸在音乐起源的最神秘的部分,但你仍然不只是被动地获得一种美的经验。你用自己笨拙的方法在创作音乐,而这正是我试图逃避因失去康秀拉而带来的痛楚。我弹奏莫扎特的奏鸣曲。我弹奏巴赫的钢琴曲。我弹奏它,我对它很熟悉,这和弹奏得好是两码事。我弹奏伯德(William Byrd)(注:1543—1623,英国作曲家,管风琴师,长于宗教音乐创作,尤以所作古钢琴及管风琴曲著称。)等人的伊丽莎白时代的作品。我弹奏普赛尔(Henry Purcell)(注:1659—1695,英国作曲家,作品有奏鸣曲、世俗歌曲及宗教作品。)的作品。我弹奏斯卡拉蒂(Domenico Scarlatti) (注:1685—1757,意大利作曲家、古钢琴家,作品主要有单乐章奏鸣曲550首,扩展了键盘音乐的形式。)的作品。我藏有斯卡拉蒂的全部奏鸣曲,全部五百五十首。我不是说我会弹奏所有的五百五十首奏鸣曲,但我会弹奏其中的不少。海顿的钢琴曲。我现在对它了如指掌。舒曼。舒伯特。诚如我已告诉你的,这一切都只是经过极有限的训练的。但这是可怕的时候、无望的时候,要么学习贝多芬并进入他的脑海要么留在我自己的脑海并重演我能记得的所有关于她的场景——重演,我所干的最鲁莽草率的事情:我没有去参加她的毕业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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