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P.G.伍德豪斯短篇小说选

作者:[英]P.G.伍德豪斯




   “死亡啊,你的毒刺在哪里?”梅格斯先生想道,然后马上开始准备工作。
  对此有研究的人声称在年过五十五岁的人们中,自杀倾向最为强烈,而且无所事事的男性跟有事做的男性相比,前者中有此倾向的竟是后者中的两倍。如此说来,不幸的梅格斯先生两条全占了。他五十六岁,也许是英国从南到北、从东到西能找到的最无所事事的人。他不用出力干活,也不偷懒。二十年前,一笔不期而至的遗产让他有条件把闲散生活本身的滋味享受到了极致。当时,他还是一间很是寂寂无名的航运公司里的职员,那可以视作他的职业生涯。下班后,他对文学有着不大不小的爱好,让他打算哪天开始把一百本最好的书全看完,可是实际上,他却满足于每天看报纸而已,偶尔看本杂志。
  这就是三十六岁的梅格斯先生。有干活谋生的需要,再加上一份微薄的薪水不允许他恣意享受菜单上昂贵而且有害的菜式,让他的消化功能直到那时都在合理范围内。胃偶尔痛过,更多时候根本不痛。
  然后有了遗产,凭此,梅格斯先生放开自己。他离开伦敦,退休住到了老家的村子里,身边有一位法国厨师和几个秘书,他隔很久才向秘书随意口授几段话——他想像自己在写一本关于英国蝴蝶的书。他就这样过了二十年。他有条件善待自己,也善待自己到了极点。没人督促他锻炼,所以他不锻炼。没人提醒他对于一个久坐不动的人而言,吃龙虾和威尔士干酪有危险,因为谁也没这个责任。相反,人们欣赏他爱吃龙虾这方面,因为他生性好客,喜欢邀朋友共餐。结果是造化如惯常所做,设下埋伏,把他逮着了。梅格斯先生觉得似乎是一觉睡来,就发现自己患了慢性消化不良,在他看来,他这样地位的人会经历这种磨难。好像完全是突如其来发生的。前一会儿,一切显得平和而且快乐,然后不知怎么地,一只长着灼热爪子、好动而且烦躁的野猫不请自来到了他的身体内。
  因此梅格斯先生决定来个了断。
  在他的这场生活危机中,他年轻时养成的有条不紊的旧习惯又回来了。一个人在一间公司当职员当了很久,即使是在一间不出名的航运公司,也难免学会有条不紊地办事,梅格斯先生的准备工作做得镇静而且深谋远虑,这些心思,本该花在更值得的事情上。
  就这样,一个阳光灿烂的六月上午,我们看到他坐在书桌前,准备结果自己。
  外面,太阳照在村子里整洁的街道上。狗在暖和的灰尘中打盹。躲不开工作的人们开始出力流汗地干活,心思却到了很久以后凉快的酒馆里。
  但是书房里的梅格斯先生从头脑到身体都冷静。
  他面前,搁在书桌上的,是六小片纸。这是六张银行票据——除了别的一点钱——代表的是他在人世间的全部财富。支票旁边有六封信、六个信封和六张邮票。梅格斯先生冷静地审视这些东西。
  尽管他不会承认,可是他在写这几封信时写得很开心。考虑谁来继承他的财产,让他愉快地想了好几天,的确,时不时的,他完全不再想体内的疼痛,以至于常常惊讶地发现自己几乎兴高采烈。没错,他不会承认,可是他坐在扶手椅上想着他从英国的芸芸众生中挑出谁来,拿钱让他快乐,这一直让梅格斯先生觉得乐趣无穷。他脑子里考虑过各种方案。他有了种权力感,单纯拥有金钱从来未能给他这种感觉。他开始明白了为什么百万富翁会立下稀奇古怪的遗嘱。他琢磨过从伦敦的电话簿上随便选一个,把他要遗赠的全给他。之所以放弃了这一方案,只是因为他想到自己无法目睹接受者又惊又喜的样子。如果在揭示的那一刻你不在场,这样做还有什么好处呢?
  感情占了随心所欲的上风。他上班时的老同事——那些人应该受惠。他们是多么好的人啊!有几个已经死了,不过他仍然断断续续跟五六个保持联系。另外重要的是,他知道他们的地址。
  这一点之所以重要,是因为梅格斯先生决定不留遗嘱,而是把钱直接寄给受益人。他知道留遗嘱会怎么样。即使在完全直接明了的情况下,遗嘱还是常常会引起麻烦。二十年前,他自己获得遗产时就稍微变得复杂化过。有人对遗嘱提出质疑,在此事得以圆满解决以前,律师们就已经拿走了全部遗产的两成。不,不立遗嘱。要是他立了遗嘱,然后自杀,就可能有人提出遗嘱是在精神错乱的情况下所拟,因此无效。他根本不认识有亲戚可能自以为有资格得到这笔钱,但还是可能存在某个远房堂兄弟,那么他年轻时的同事就有可能到底还是拿不到钱。
  他不愿意冒这个险。他悄悄地,也是逐步地卖掉了他所投资的股票和股份,把这笔钱存进伦敦的银行。六张大额银行票据,把钱分成了相等的六份;六封信,充满了怀旧的感伤和男子汉般的决别话;六个信封,清楚写好了地址;六张邮票;这一阶段的准备工作就算完成了。他舔了邮票的背面,贴好,把银行票据塞进信里,把信折好,塞进信封,封上信封,然后打开抽屉,拿出一个样子丑陋的黑色小瓶。
  他打开瓶子,把里面的东西倒进一个喝药用的玻璃杯。
  在决定自杀方式时,梅格斯先生考虑的不可谓不多。刀子,手枪,绳子——在他眼里都有过诱人之处,他还衡量过淹死和从高处跳下摔死怎么样。
  每种都有其缺点。要么带来疼痛,要么搞得不可收拾。梅格斯先生先生喜欢整洁,想到破坏自己的形象他就反感,因为他去投水而死的话,肯定会这样;要么担心弄脏地毯,他用手枪的话就会弄脏;要么担心人行道——或许还有几个无辜的行人,因为他要是从纪念牌上跳下来,绝对会。刀子完全不予考虑,本能告诉他会疼得要命。
  不,要用毒药。容易得到,发作得快,总的说来,比别的方式都好受一点。
  梅格斯先生把药杯藏到墨水瓶后面,按了铃。
  “皮伦杰小姐到了吗?”他问仆人。
  “她刚到,先生。”
  “跟她说我在这儿等她。”
  珍•皮伦杰小姐身份特殊。她的正式职位是梅格斯先生的私人秘书兼打字员,也就是说,在少有的情况下,当梅格斯先生的良知战胜懒惰,让他不得不继续写关于英国蝴蝶的著作时,就向皮伦杰小姐口授几句漫无主题、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在他眼里,这就是创作中常有的艰苦卓绝的一段期间。之后,他往后躺在扶手椅里,说不出话,累坏了,像是个提前一两公里就冲刺的马拉松选手。皮伦杰小姐的任务,就是整理她的速记记录,整齐地打出来,然后放进书桌的一个专门的抽屉。
  皮伦杰小姐是个心怀警惕的老姑娘,视人苛刻,年龄未知,她对男人有种根深蒂固的怀疑——这里要为被滥加怀疑的那一性别的人说句公道话,他们可根本没做出什么事来导致被怀疑。跟皮伦杰小姐打交道时,他们几乎总是态度冷淡、合乎礼仪。在她当打字员和秘书的二十年经历中,她的各位雇主从未送过她哪怕一盒巧克力之类的礼物,让她从未有机会不得不带着不屑和愤慨来拒绝。尽管如此,她依然冷冰冰地保持警惕。她的自尊攥紧了拳头,总是往回收着,有谁胆敢越过职业性礼节的界限,她就准备好挥向谁。
  这就是皮伦杰小姐。此前已经有许多个无人保护的英国少女受贫困所迫,不得不拿了薪水,听梅格斯先生关于英国蝴蝶方面乏味之极的胡言乱语,皮伦杰小姐是最后一个。女孩换了一茬又一茬:金发女郎,前金发女郎,黑发女郎,前黑发女郎,接近金发女郎,接近黑发女郎。她们受高额薪水——梅格斯先生发现过了一段时间就得支付——所诱,来时都性格活泼,满怀希望,活力奔放。然后一个个像用废了的排气阀一样,一个又一个走掉了,她们受不了梅格斯先生所诞生的村子里的极度无聊。因为梅格斯先生的家乡并不是个享乐之城。如果没有牧师的幻灯和邮局对面的体重计,就几乎完全无法引诱人们踏上长满樱草的小道。这里的小伙子全是些不说话、张着嘴巴的年轻人,精神病调查员碰到他们,会两眼放光,疑心顿起。探戈闻所未闻,一步舞也是。仅有的舞步——只是在极其罕有的情况下才跳——是种波尔卡,跟有点喝醉了的袋鼠的动作没什么两样。梅格斯先生的秘书兼打字员们吃惊和厌恶地看了一眼这里,便像受惊的小马一样撒脚去伦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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