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P.G.伍德豪斯短篇小说选

作者:[英]P.G.伍德豪斯




  皮伦杰小姐没这样,她留了下来。她公事公办,只要有份好收入,对她来说就够了。一星期能挣五英镑,去给极地探险队当秘书兼打字员她也愿意。她跟了梅格斯先生六年,无疑也盼望着能再跟他至少六年。
  也许是想到这里令人忧伤,也打动了梅格斯先生,皮伦杰小姐这时姿态优雅地进了书房门,手里拿着笔记本。梅格斯先生告诉自己,这是个易于相信人的女孩,对厄运将至茫然不知,像个女孩依赖父亲一样依赖他。他为自己在做准备时没忘了皮伦杰小姐而感到高兴。
  他当然没忘了皮伦杰小姐。桌子上,那几封信旁边有一小堆钞票,总共有五百英镑——是留给她的遗产。
  皮伦杰小姐总是公事公办的样子。她坐到她那张椅子上,翻开笔记本,润润铅笔尖,然后期待地等着梅格斯先生清清嗓子后开始就蝴蝶作著述。她吃了一惊,因为梅格斯先生没有像在振作精神开始著述时每次必有的那样皱起眉头,而是对着她来了个亲切而缓慢的微笑。
  一看到这个微笑,皮伦杰小姐内心所有少女特有的、防御性的东西都顿时进入临战状态。这个微笑在她的神经中枢进进出出。这一危机时刻虽然来得晚,此时却无疑终于来到了。二十年后,雇主想跟他调情,却因此就要大祸临头。
  梅格斯先生还在微笑。微笑无法归类,再没什么比微笑更有诸般解释了。梅格斯先生以为他是作为一个自知不久于人世的人,在向一位忠心耿耿的雇员决别时做出的那种难过、温柔的微笑。但在皮伦杰小姐看来,他笑得像个放荡的老色鬼,理当知耻。
  “不,皮伦杰小姐,”梅格斯先生说,“今天上午我不工作。我想请问你可否劳驾帮我寄了这六封信。”
  皮伦杰小姐拿过那几封信。梅格斯先生慈爱地端祥着她。
  “皮伦杰小姐,到现在你已经跟我跟了挺久了。六年了,不是吗?六年了。唉,唉,我想我还没有送过小礼物给你,对吧?”
  “您给我的工资挺高。”
  “对,可是我想再多给你点什么东西。六年时间不算短,我已经开始对你有了种跟一般的雇主对秘书不一样的感情。我和你已经一起共事了六年之久,我当然可以送你东西,来表达我对你的忠心的欣赏之情。”他拿起那堆钞票。“这些是你的,皮伦杰小姐。”
  他起身把那堆钞票递给皮伦杰小姐。有一会儿,他看着后者,眼里带着一个消化系统失调达二十年的人的全部感伤。这一幕令人伤感,让他忘情地向皮伦杰小姐弯下腰,亲了一下她的额头。
  除了微笑,再没有别的什么像亲吻这样难以归类。梅格斯先生的想法是他吻了皮伦杰小姐,很像一位伟大的将军重伤临死前,也有可能这样亲吻他的母亲、他的姐姐或者哪个特别亲近他的姑妈一样;而皮伦杰小姐的看法则大相径庭,可以用她本人的话勾勒出来:
  “哎!”她喊道,一边照着梅格斯先生的位置方便的下巴打了一拳,再往下一英寸,就有可能把他揍晕过去,她一跳而起。“你胆大包天!我早等着呢,梅格斯先生。我早就从你眼晴里看出来了。我告诉你,我根本不是那种女孩,让你可以对我动手动脚还没一点事。我能够保护自己,我只是个上班的女孩——”
  梅格斯先生像个被击中的拳击手倒向围绳一样倒向书桌,他稳住神来辩解:
  “皮伦杰小姐,”他惊骇地喊道,“你误解我了。我不是想——”
  “误解你?呸!我只是个上班女孩——”
  “我根本没想——”
  “真是的!你根本没想!你给我钱,你卑鄙的吻哗里哗啦全冲着我来了,这种行为还用解释吗?你还根本没想!”在为梅格斯先生工作之前,皮伦杰小姐给一位印第安那州的小说家当过秘书,她从主人那里学到了说话风格:“现在你已经做过头了,你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害怕了。你害怕得很对,梅格斯先生。我只是个上班女孩——”
  “皮伦杰小姐,我恳求你——”
  “别开口!我只是个上班女孩——”
  梅格斯先生一阵狂怒。挨了那一下,更有甚者,这个可怕的女人竟如此恩将仇报,让他几乎口吐白沫。
  “别老是说你是个上班女孩,”他吼道,“你要把我气疯。走吧,离我远点。滚吧,去哪儿都行,别烦我!”
  对此要求,皮伦杰小姐遵守得一点也不为难。梅格斯先生突如其来的怒火吓了她一跳,也感到害怕。只要能以胜利者的姿态结束这一幕,她才巴不得撤退呢。
  “好,我走。”她一边打开门,一边不失尊严地说,“现在既然你露出了本相,梅格斯先生,这里不再适合让一个上班——”
  她看到了雇主的眼睛,慌忙走掉了。
  梅格斯先生在房间里激动地走来走去。这一幕让他极感震惊,他怒火中烧。他一番好心竟被如此误解——太过分了。世界上恩将仇报的例子已经太多,而这一桩最——
  他突然停下脚步,部分是因为他的胫骨碰到了一张椅子,部分是突然想到了一件事。
  他一边狂跳,一边大声独白了一句,这让他和哈姆雷特之间又多了一处相似点。
  “我要是再自杀就让我不得好死。”他大叫道。
  说这句话时,他的心里涌出一种奇特的平和感,就像一个人从恶梦中醒来一般。他坐到书桌前。他竟然考虑自毁,真是个白痴。是什么诱使他去那样做呢?用自己的手除掉自己,却只是让一群忘恩负义的混蛋可以花他的钱享欢作乐——十足的笨蛋才会干出这种事。
  他才不会自杀呢,他知道是自杀的事就不会去干,而会坚持下去嘲笑他们。如果他的确偶尔身体里边疼,那又怎么样?拿破仑也这儿疼那儿疼,可是看看人家吧。他绝对不会自杀。
  新决心的火焰让他眼睛发亮,他转身想抓过六封信,扯出里面的内容。
  信不在了。
  梅格斯先生花了也许有半分钟才想到信去哪儿了,然后全想了起来。他把六封信给了那个魔鬼皮伦杰小姐,要是不截住她把信要回来,她会把信寄掉的。
  一时间梅格斯先生脑子里涌现出种种想法,混合在一起,最突出的,不外是想到从他的前门到邮局走路用不了五分钟。
  
  皮伦杰小姐走在六月阳光照耀下昏昏欲睡的街上,像梅格斯先生一样,怒火中烧。她也极感震惊。她准备完成任务,把交给她的六封信寄掉,然后永远辞掉工作,不再给这位当了六年模范雇主,最后却忘乎所以、露出本相的人服务。
  她的思绪被后面一声嘶哑的喊叫声打断,她转身看到这位模范雇主快步向她走来。他的脸是猪肝色,眼神疯狂,帽子也没戴。
  皮伦杰小姐的脑筋转得很快,马上掌握了情况。未曾得到满足的、有罪的爱让梅格斯先生失去理智,她就要成为他盛怒之下的牺牲品。她从报纸上读到过几十桩类似案件,她真的极少想到自己会成为这种激情戏剧的女主角。
  “站住!”
  这是追赶者暴躁的声音。皮伦杰小姐把脚步调快至第三档,她在想像中看到了标题。
  “站住!”梅格斯先生怒吼道。
  “求爱被拒,竟至杀人”,皮伦杰小姐想道。
  “站住!”
  “为爱疯狂,一男杀害金发女郎”,皮伦杰小姐的脑海里闪现出深红色的字。
  “站住!”
  “求爱被拒,连捅三刀。”
  一步要跨二十码左右——这是她追求的目标,她强有力的大脑尽其全力,为自己定下这一目标。
  在伦敦、纽约、巴黎和别的生活节奏快的城市里,一个脸色通红、没有戴帽的先生快步跑着追赶自己的秘书这一幕就算能引起人们说什么,也说得很少。但是在梅格斯先生的家乡很少出什么事,他的出生之地的历史上的一个里程碑事件,就是两年前宾格利精彩杂技团来访,在去下个镇子而在大街上游行时,杂技团里热心的工作人员去各家房子的后院那里,把绳子上晾的东西全收走了。打那以后,极度的平和就统治着这里。
  因此,渐渐地,当这场追逐越来越激烈时,形形色色的人开始围拢来。皮伦杰小姐的尖叫和梅格斯先生的总体外表让人们浮想联翩。对此情形沉思一番后,他们最后决定出手,结果是当梅格斯先生抓到皮伦杰小姐时,他的几个老乡也抓到了他。
  “救命!”皮伦杰小姐说。
  梅格斯先生指着那几封信却说不出话,皮伦杰小姐还把那几封信抓在手里。梅格斯先生几乎二十年没锻炼过,这段路让他跑得疲惫不堪。
  古奇警官——本镇社会安定的守卫者——抓紧了梅格斯先生的胳膊,要他解释一下。
  “他——他要杀我。”皮伦杰小姐说。
  “干掉他。”一个严肃的旁观者说。
  “你要杀这位女士是怎么回事?”古奇警官问道。
  梅格斯先生终于能说话了:
  “我——我——我——我只是想要回那几封信。”
  “为什么?”
  “是我的信。”
  “你说是她偷的?”
  “是他亲手交给我让我去寄的。”皮伦杰小姐叫道。
  “我知道是这样,可是我想要回这几封信。”
  尽管年岁已大,让警官一定程度上看不清东西,但到这时认出了在汗水之下,尽管变了形,却是他尊为镇上最重要的公民的模样。
  “哎呀,梅格斯先生!”
  权威这样一认出人,虽然让人们有点失望,但还是让他们安静下来。怎么回事他们不知道,但显然不会是杀人案,就开始散开了。
  皮伦杰小姐傲慢地站直身子。
  “给你的信,梅格斯先生。我希望我们再也别见面了。”
  梅格斯先生点点头,他也持此看法。
  一切向着好的方向推动。第二天早晨,梅格斯先生从一夕无梦中醒来,觉得体内有了种奇怪的变化。他身体极为僵硬,动一动四肢就觉得疼,可是在他的身体中央,有种新奇的轻松感。他甚至可以宣称自己感到快乐呢。
  他畏缩着勉强下了床,一瘸一拐地到了窗前,一把推开窗户。这是个美好的早晨,凉爽的微风突然吹拂着他的脸庞,带来了令人心旷神怡的香气和上帝之创造物开始新的一天时的声音,让人心安。
  他突然有了个令自己大吃一惊的想法。
  “哎,我感觉很好。
  接着又想道:
  “肯定是昨天的锻炼。乖乖,我要经常锻炼。”
  他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在他体内,那只野猫突然挠了一爪子,不过是半心半意的一挠,是知道已被打败后的一挠。梅格斯先生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甚至没注意到那一挠。
  “去伦敦,”他自言自语道,“能够运动……相对年轻的人……把我交到他们手里……经常适度地锻炼……”
  他一瘸一拐地走进浴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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