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在切瑟尔海滩上(下)
作者:黄昱宁 [英]伊恩·麦克尤恩
了,或者说不跟他讲话了,他又花了更长的时间,一两天左右,才意识到他的朋友非但不乐意,而且,更要命的是——他觉得很尴尬。在酒吧里,两个人都没把这个段子讲给朋友们听,而且,自此以后,在爱德华面前,玛瑟对此事也只字不提。但凡有一句责难,倒是一种解脱了。一点儿都没张扬,玛瑟便离他而去。虽说他们在大伙儿扎堆的时候也能见面,而且他从来没有明显疏远过爱德华,可是他们的友情却变了味。当爱德华想到玛瑟其实是厌恶他的行为时,不由深感痛苦,可他不敢挑起这个话题。更何况,玛瑟还总是避开与他单独相处的机会。起先,爱德华相信,他错在亲眼目击了玛瑟蒙羞的过程,从而伤害了他的尊严,而雪上加霜的是:他还替玛瑟打抱不平,显示他是如何强悍,而玛瑟是如何羸弱。后来,爱德华意识到,说穿了,他的所作所为压根就不漂亮,他自己蒙受的耻辱更严重。在街上打架斗殴,跟什么诗歌啦,反讽啦,比博普爵士乐啦,历史啦,都不般配。他的罪过是降低了自己的格调。他把自己给看错了。他原先认定的那种饶有趣味的怪癖,那种豪放的美德,到头来却是一种粗野行径。他是个乡下小子,一个外省的白痴,居然以为赤手空拳地大打出手,就能感动一个朋友。这次幡然醒悟让人好生窘迫。他所走过的,是迈入成年时的典型路径之一:他发现了崭新的价值观,而他更乐意别人按这样的标准来评判他。从那以后,爱德华就再没打过架。
然而,此时此刻,在他的新婚之夜,他却不相信自己。他不敢断言,那如同钻入隧道般的画面和选择性耳聋再也不会从天而降,像冬日里笼罩在特维尔荒原上的薄雾一样将他团团裹住,使得他那个年代更切近、性情更老成的自我为之黯然失色。他一直坐在弗洛伦斯身边,一只手搁在她裙子底下的大腿上,摩挲了一分半钟。他那恼人的欲望正在忍无可忍地愈积愈多,他生怕自己那股子粗鲁急躁的劲儿冒上来,没准会招惹出什么火爆的言行来,于是整个夜晚就此完蛋。他爱她,可他真想把她摇摇醒,想一巴掌抡过去,让她别再绷直脊梁站在乐谱架前,让她从北牛津的家产里挣脱出来,让她看看,其实这事儿有多么简单:摆在眼前的是一望无垠的感官自由,听凭他们索取,就连教区牧师都为之祈福——“以吾此身,敬汝爱汝”——那是一种既下流又快意的赤条条的自由,仿如一座大教堂,在他的想象中高高耸立,没准儿那只是教堂的废墟,连塔尖都不见了,扇形穹顶直入云霄,在空中,他们将失去重力,一边向上升腾,一边紧紧相拥,彼此占有,一同沉溺在叫人无法呼吸、难以思考的狂喜的浪潮中。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此时此刻,他们为什么还不能忙活起来,反而要坐在这里,把所有那些他们不知道该怎么说、或者不敢做的事儿苦苦隐藏起来?
到底是什么玩意挡了道?是他们的性情与经历,是他们的无知与恐惧、羞怯、洁癖,是因为过去从未得到过这份权利,抑或缺乏经验,没有那份轻松自如的心态,再有就是宗教禁忌的袅袅余音,他们的英伦做派和阶级地位,外加历史本身也在作祟。此外再没什么更多的花样了。他将手移开,把她拉过来,吻她的嘴唇,他全力把持,不让舌头往前伸。他松了松手,让她的背靠在床上,这样她的头就能枕在他的胳膊上。他侧躺着,用同一条胳膊的肘弯撑住自己,然后低下头看她。他们俩一动弹,那床就悲悲切切地吱吱叫,那是其他在这里顺利度过蜜月的夫妻留下的余响,这些人肯定比他们俩要得心应手。他想起他们,时光仿佛倒流,眼前似有一列庄严的队伍鱼贯而出,来到走廊上,随即下楼融入婚宴现场,一阵冲动涌起,他差点笑出来,到底还是忍住了。不要去想他们,这一点很重要;喜剧是情色的毒药。而且他还得努力不去想:她也许已经被他吓着了。但凡他相信这一点,那他就什么都做不了啦。她温顺地倚在他臂弯里,仍与他四目相接,她脸上的表情呆呆的,难以捉摸。她的呼吸既稳且深,睡着了似的。他轻声唤她的名字,再次告诉她他爱她,她眨眨眼,张开嘴唇,也许是同意,甚或是应和。他那只闲着的手开始脱她的内裤。她一阵紧张,却没抵抗,还将自己的臀部从床上抬起,或者说略略抬起。再一次,弹簧床垫或者床架发出幽怨的声响,如同一只小羊羔在春日里轻声低语。即便他把那只闲着的胳膊全伸直,也不能一边将她的内裤滑下膝盖、缠在脚踝,一边继续让她的头枕在另一只胳膊上。于是她弯起双膝,帮了他一把。一个好兆头。他不敢再试着对付她裙子上的拉链,所以眼下她的乳罩——他瞄过一眼,浅蓝色,丝质,镶着优雅的花边——也只能留在原地。所谓的“赤条条的失重的相拥”,只能到此为止。不过,她躺在他的怀里,裙子皱巴巴地裹在她大腿上,乱作一团的头发散在床单上,美得一如往昔。一个“太阳王后~。他们又吻起来。他又是渴望,又是犹疑,弄得自己简直要吐出来。为了脱光衣服,他就只能在此刻,打断两人的身体原本满怀希望的交缠,冒着驱散魔力的危险。哪怕是一丁点儿改变,几个小小的因素连成一串,几丝淡淡的疑虑叠在一起,她就会改变主意。尽管如此,他还是斩钉截铁地认定,如果仅仅拉开裤子上的拉链就做爱——平生头一回做爱,那样既不够性感,也太粗野。而且显得挺没礼貌。
几分钟以后,他悄悄从她身边走开,在窗子边上匆匆宽衣解带,这样一来,床附近就能腾出一块弥足珍贵的空间,避开所有这些俗不可耐的玩意。他踩住鞋底,让脚猛地从鞋里挣脱出来,大拇指飞快地勾住袜子,一把拽走。他发觉她的一双眸子并没在看他,而是直直地抬起头,盯着悬在头顶上的床篷。不一会儿,他就脱得只剩下一件衬衫、一条领带和一块手表了。不知怎么的,那件衬衫——半是遮掩。半是凸现着他的勃起,如同一座蒙着布的公共纪念碑——仿佛在彬彬有礼地应和着她的礼服设好的密码。那条领带显然不伦不类,于是他一边向着她走回去,一边单手拽掉领带,再用另一只手解开最上面的那颗纽扣。这动作既自信又张扬,一时间,他只觉得过去的那个自己又回来了,那个虽然不修边幅、本质上却既正派又能干的家伙,但紧接着又消失了。哈罗德·玛瑟的幽魂让他心有余悸。
弗洛伦斯决定不坐起来,连姿势都不换;她仰面躺着,盯住床柱上撑起的那块灰黄色的百褶布,她猜,摆这块布是为了激发人们缅怀那个充满了冰冷的石头城堡和典雅爱情的古老英国。她聚精会神地研究布料上凹凸不平的编织图案,研究一块硬币大小的绿色污迹——那是怎么弄上去的呢?——还有一根在空气中飘来荡去的线。她竭力不去想紧接着要发生的事,也不想过去,只是想像着自己就凝固在此时此刻,这珍贵的现在,她就像是悬崖上的某个解开了绳索的登山者,把脸紧紧贴在岩石上,一动不敢动。凉丝丝的空气从她赤裸的腿上颇为惬意地滑过。她听到远方海浪拍岸,银鸥齐鸣,也听到爱德华脱衣服的声响。眼前到底还是浮出往日情景了,那朦朦胧胧的过去。都是让海水的气味招来的。那时她十二岁,就像现在这样静静地躺着,等着,在窄窄的、四面围着桃花心木的船铺上瑟瑟发抖。她的脑中一片茫然,觉得自己很可耻。当时他们刚刚完成了两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