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在切瑟尔海滩上(下)

作者:黄昱宁 [英]伊恩·麦克尤恩

吊,孤立无援,他该怎么捱过去呢?他该怎么下楼去,跑到海滩上——他猜她一定在那里——面对她呢?长裤抓在他手里,显得又重又滑稽,两条一模一样的棉布管子各自有一头接到一起,这种样式已经独领风骚了好几个世纪。在他看来,只要穿上它,他就得回到社交界,重新面对他的义务,重新感受到他的耻辱确实达到了何种程度。一俟穿戴齐整,他就只能动身去找她了。所以,他在磨蹭。
  与许多栩栩如生的回忆一样,他在追思那段与弗洛伦斯一起走向特维尔荒原的经历时,也在回忆周围镶上了一轮遗忘的暗影。他们走到农合时,肯定是发现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父亲和妹妹应该已经到学校去了。玛约蕾·梅休但凡撞到一张陌生面孔,通常都会乱作一团,可是爱德华一点儿都不记得到底怎么介绍弗洛伦斯的,也不记得,当她看到那些拥挤而肮脏的房间,闻到从厨房下水道里飘来的恶臭——在夏天总是最严重——时,又有什么反应。关于那个下午,他只抓得住某些记忆的碎片,某些画面,像几张旧明信片。有一幅是透过起居室那扇沾着污迹的格子窗,看见弗洛伦斯和他母亲坐在花园尽头的长椅上,每人手里拿着一把剪刀和几本《生活》杂志,一边剪,一边闲聊。妹妹放学之后,肯定拉着弗洛伦斯去看了一位邻居家新产下的小驴崽,因为在另一幅画面上,她们仨互相挽着胳膊,穿过草地回家来。第三幅是弗洛伦斯拿着一托盘茶点从屋里出来,走到花园里端给他父亲。哦,没错,他不应该怀疑的,她是个好人,大好人,那年夏天,梅休一家都爱上了弗洛伦斯。双胞胎妹妹还跟着他去了牛津,同弗洛伦斯姐妹俩一起在河上玩了一天。玛约蕾总是会问起弗洛伦斯,尽管她从来记不住她的名字,至于莱昂奈尔·梅休,倾其毕生在人情世故上的心得,建议儿子务必赶在“那姑娘”逃走之前娶她。
  他重温去年记忆——农合“明信片”,欧椴树下的漫步,牛津夏日,并不是出于某种多愁善感的渴望,并不是要在他的忧伤里添什么佐料,或者任其泛滥,而是要将忧伤驱散,让自己感觉到爱情,不让某种他起初并不愿意承认的成分自由发展,进而掐断种种不妙的苗头:情绪愈来愈阴暗,一种比情绪更阴暗的猜测,一丝毒药的痕迹——即便此时此刻,这痕迹仍在他体内蔓延。愤怒。这个魔鬼先前被他镇压过,当时他觉得自己的耐心眼看着就要爆炸了。多想向它屈服啊,反正此刻只有他一个人,完全可以让它烧得如火如荼。在经过如此这般的羞辱之后,他的自尊需要这样的燃烧。单单是转一转念头又能带来什么伤害呢?最好还是趁现在,趁他站在这里,半裸着身子陷在新婚之夜的一片狼藉中时,把怒火发泄掉吧。随着欲望的骤然消失,他清醒了,推着他向愤怒妥协。既然欲望已经无法将思维弄得绵软而模糊,他就能够拿出在法庭上辩论的客观立场,将一场羞辱铭记在心。这是一次怎样的羞辱啊,当她满怀厌恶地大喊大叫,拿起枕头大惊小怪的时候,她对他是何等轻蔑啊,至于她一言不发地从房间里跑出去,撇下他,带着那教人作呕的斑斑点点的耻辱,承担着所有失败的重负,这样做,岂不是将解剖刀又狠狠地转了一圈吗?她反正已经尽其所能,将事情搞得雪上加霜、难以挽回了。她看不起他,她想惩罚他,想扔下他,让他一个人反刍自己的过失,却不许他琢磨她那边的责任。毫无疑问,是她手上的动作,她的手指,才让他失控的。一想到她的摩挲,那种甜美的感觉,那新鲜而锐利的觉醒,就让他心猿意马,几乎要将他从这些愈来愈冷酷的想法中勾引出来,诱惑他开始原谅她。但是他抵挡住了。他已经找到了他的主题,他在向前推进。他先是感觉到前方有个分量更重的东西,而此刻它已近在眼前,他终于碰到了,于是他猛地闯进去,就像一个矿工闯进了更宽广的隧道,这条昏暗的通路够轩敞,足够装下他越积越多的怒火。
  它清晰地展现在他眼前,他真是个白痴啊,以前居然视而不见。整整一年光景,他都在被动地饱受折磨,想她想得身心痛楚,怀抱着一些微不足道的要求,那都是些可怜巴巴、天真无邪的事儿,好比想要一个真正的、尽兴的吻啦,想让她碰碰他,也让他碰碰她啦。惟有想到婚约,他才能松一口气。而她,剥夺了他们俩多少乐趣啊。即便他们非得等到婚后才能做爱,也没必要搞得那么委婉曲折,承受苦苦压抑的痛楚吧。他一直挺耐心,从不怨天尤人——真是一个恪守礼教的傻瓜啊。换了别的男人,不是百般索求,便是扬长而去。而且,既然这一年来他因为苦苦禁欲已成强弩之末,那么到头来他没能控制好,在紧要时刻溃不成军,也就怪不得他啦。就是这么回事。他扔掉了这份羞辱,他不承认。明明是她的错,可她居然失望地扯开嗓子嚷嚷,居然从屋里跳起来逃走,真是够可恶的。他应该接受这个事实,她不喜欢接吻,不喜欢抚摸,她不喜欢肌肤相亲,她对他没兴趣。她不解风情,一点儿欲望都没有。她永远都无法体会他的感受。爱德华以下的几步推理,草率得致命,这一切她都知道——她怎么会不知道呢?——她欺骗了他。她想找个丈夫是为了赢得别人的尊重,或是为了取悦父母,再不就是为了随大流。也可能她以为这是个绝妙的游戏。她不爱他,她无法投入男女之情,而且她知道这一点,故意瞒着他。她撒谎。
  在光着脚、只穿一条短裤的时候求索如此严酷的真理,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一边套上长裤,伸手摸索鞋袜,一边前前后后又想了一遍,顺便铲平毛毛糙糙的边边角角和磕磕绊绊的迁移转换——这些过渡段落,都是从他本人的犹豫中挣脱出来的,这样一来,他就将自己的案例打磨得完美无瑕了,而与此同时,他的火气又上来了。这事儿眼看着就要到紧要关头了,如果还是缄默不语,就毫无意义了。一切都将水落石出。她必须知道他的想法和感受——他必须告诉她,指给她看。他从椅子上抓起上衣,从屋里直冲出去。
  
  第五章
  
  她看着他沿着海岸走过来,起初,在光线越来越暗的砂石道上,他的身影只不过像一块靛蓝色的污迹,有时候看起来纹丝不动,轮廓忽隐忽现、淡入淡出,有时候又突然靠近,就像一枚棋子往她的方向移了几格。最后一抹夕照洒在海岸上,在她身后,径直向东,波特兰亮起了点点灯光,远方一座小镇上街灯微黄,光打过来,了无生气地反射在低处的云朵上。她看着他,希望他能走得慢一点,因为她心怀愧疚,怕见到他,巴不得能让自己多待一会儿。无论他们俩要展开怎样的对话,她都害怕。按她的理解,先前发生的事儿,根本找不到什么词儿来形容,也根本不存在那么一种语言,可以供两个正常的成年人共享,可以把这样的事情向对方描述出来。至于为此而争论,那就更是她一点儿都没法想象的事了。没什么好讨论的。她不想琢磨这件事,而且她希望他的感觉能跟她一样。可是,除此之外,他们俩还能讨论什么呢?若非如此,他们为什么要跑到外头来呢?这事儿就横在他们俩之间,实在得像一个地理属性,一座山脉,一处海角。无以名状,无从逃避。她很羞愧。她自己的所作所为余震未消,仍在她体内激荡,甚至就像是在她耳边回响。所以她才会沿着海滩跑出去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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