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在切瑟尔海滩上(下)
作者:黄昱宁 [英]伊恩·麦克尤恩
的。要不就是他那种轻飘飘的调调。其实她说的问题比钱更要紧,可她不知道该怎么讲。她指的是他的舌在她嘴里愈推愈深,他的手在她的裙子或者衬衫底下愈摸愈远,他的手拽着她往他的腹股沟上贴,还有他那副将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一下子陷入沉默的样子。那是一种阴郁的期待,希望她能给得更多,既然她做不到,那么她就是个叫人扫兴的家伙,什么事儿都让她给耽误了。无论她越过了哪条边界,总会有一条新的边界冒出来,等着她。她每让一步,他的要求就会更多,于是失望接踵而至。即便在他们最开心的时候,也总会冒出一个兴师问罪的阴影,他那心愿未了的忧伤,简直藏也藏不住,仿若一座高山,幽然耸现,而他们俩都相信,这连绵不绝的哀愁,是应该由她来负责的。她既想耽于爱情,又想保持自我。可是,一旦要保持自我,她就得不停地说不。这样一来,她就再也不是她自己了。她给打造成几近病态的模样,成了正常生活的敌人。他明明可以给她更多的时间独处,却非要沿着海滩一路追来,这让她很生气。在这里,在英吉利海峡的海岸上,他们只不过要应付一个闹大了的小问题罢了。她已经可以预见接下来会怎么样了。他们会吵一架,会和好,要不就是大致和好,她会给哄回房间去,然后殷殷期望又会落到她身上了。她又会败下阵来。她透不过气来。她的婚姻已经有了八个钟头的历史,每—个钟头都是压在她身上的重负,而且愈来愈重,因为她不知道该怎么向他描述自己的想法。那么钱就只好充当主题了——说实在的,还真管用呢,因为现在他给激怒了。
他说:“我可从来没在乎过钱,不管是你的,还是别的什么人的。”
她知道这话没错,可她一言不发。他调整了一下位置,因而,借着他身后的水面上那一点即将暗淡的光,她看清了他的轮廓。
“那就守着你的钱吧,守着你爸爸的钱吧,你自己去花。去买把新的小提琴。别浪费在什么我也能用的东西上。”
他的嗓音紧绷绷的。这下她把他彻底惹毛了,甚至比她的本意更离谱,可眼下她也顾不得了,她看不见他的脸,这倒也有好处。他们以前从来没说过钱。她父亲送的结婚礼物是两千英镑。她跟爱德华只是含含糊糊地说过,有朝一日要拿这钱买所房子。
他说:“你以为,那份工作是我从你那里连哄带骗着弄来的?你就是这么想的。我又不想要。你懂吗?我不想替你爸爸打工。你可以告诉他,我改主意啦。”
“你自己去跟他讲。他高兴还来不及。为了你他已经惹了好多麻烦啦。”
“那敢情好。我会去讲。”
他转过身,从她身边走开,朝海岸线走去,走了几步以后又回来,脸面也顾不得了,凶巴巴地在砂石道上一阵猛踢,扬起一片细石子儿,看上去烟雾腾腾的,有些细石子儿落到她的脚边。他这一怒,把她的火气也激起来了,她一下子就觉得,她已经明白他们俩的问题在哪里了:他们俩都太讲礼貌了,太拘泥了,太胆怯了,他们踮起脚尖,窃窃私语,拖拖拉拉,唯唯诺诺,在对方身边兜圈子。他们简直谈不上互相了解,而且根本做不到,因为那种友善的近乎沉默的氛围像一条毯子,窒息了他们的差别,既蒙住了他们的双眼,又捆住了他们的手脚。他们本来一直害怕会有不同意见,现在他这么一发火,她倒解脱了。她想伤害他,想惩罚他,好让她跟他划清界限。她心里油然而生的,是一种多么陌生的冲动啊,渴望在摧毁中获得快感,她根本抗拒不了。她的心怦怦直跳,想告诉他她恨他,但凡让她先开口,她就打算把那些平生从未说出口的、既残忍又漂亮的词儿讲出来了。而此时他又回到了起点,调动起自己所有的尊严,申斥她。
“你为什么要逃跑啊?那是你的错,很伤人。”
错。伤人。真够可怜的哟!
她说,“我已经跟你讲过。我非出去不可。跟你一起呆在那里,我受不了。”
“你是想侮辱我。”
“哦,好吧。如果你要的就是这个。我是想侮辱你来着。你也就只配这个,既然你连自己都控制不住。”
“你这么说话,真是个婊子。”
这个词儿就像是一场发生在夜空中的星暴。现在她想说什么就能说什么了。
“如果这就是你的想法,那你就从我这里走开吧。别见面了,行不行。爱德华,请你走开。你听不懂吗?我跑到这里来就是想一个人呆着。”
她知道,他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话说得太离谱了,话一出口就把自己给困住了。她转过身背对着他,觉得自己在演戏,多少有点儿耍花招的意思,以往她看到那些喜欢表情达意的小姐妹使出这样的招数,少不得要鄙夷一番的。她对这场谈话厌倦透了。即便谈出最好的结局,也不过是把她送回去,把先前那些寂寂无声的机械动作,再领教几遍罢了。平常,她一旦心生郁闷,就会寻思,自己最喜欢做什么样的事。这一回,她立马就反应过来了。她想象着自己站在牛津火车站的月台上,时值上午九点,她手里拎着小提琴盒,肩上背着的旧帆布书包里装着一束乐谱和一捆削尖的铅笔,径直赶去参加四重奏排练,她将邂逅美好,遭遇挫折,与问题狭路相逢,而那些跟她合作的朋友,也确实能够解决这些问题。然而,在这里,与爱德华在一起,她根本想象不出能有什么解决方案,除非让她来提议,而如今她怀疑自己还有没有这样的勇气。她的人生居然跟这个从切尔顿山上的小村子里下来的怪人,这个认得出野花和庄稼的名字,知道所有中世纪的国王和教皇的怪人,纠缠不清,她有多不自由啊。眼下,在她看来,她居然替自己选择了这样的处境,纠缠到这团乱麻里去,这是多么离奇古怪的事儿啊。
她还是背对着他。她感觉到他凑近了些,她想象着他就在她身后,双手松松垮垮地垂在身体两边,有气无力地捏起拳头,再有气无力地放开,心里琢磨有没有可能去碰碰她的肩膀。群山那边是密密实实的一团漆黑,从那里响起一只鸟儿的歌声,如长笛般宛转悠扬,一路顺着弗利特湖传来。歌声如此悦耳,又在这个钟点响起,单凭这两点,她会猜那是夜莺。可是夜莺会住在海边吗?它们会在七月里唱歌吗?爱德华是知道的,可她没心思问。
他端出一副就事论事的腔调,说“我爱过你,可你让我爱得这么艰难。”
他的时态里暗藏的玄机在两人身边扎下根来,他们一时缄默不语。最后,她终于开口,语气不胜狐疑,“你爱过我?”
他没有纠正。也许他本人并不是那么糟糕的战术家。他只是说:“我们本来可以让彼此都自由自在的,我们本来可以置身天堂的。可我们偏偏要陷在这团乱麻里。”
这话里含着真真切切的事实,而且换了个更有希望的时态,一时让她丢盔卸甲。可是“一团乱麻”这几个字又让她想起卧室里那脏兮兮的一幕,想起那些粘在她皮肤上的玩意已经干透了,结成硬块,随即裂开。她确信,她再也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她身上了。
她不温不火地答道:“是。”
“到底指什么?”
“一团乱麻。”
沉默,一段猜不出会有多长的僵局,其间,他们听到海浪的声音,还有那只愈飞愈远的鸟,断断续续地,听到它的叫声虽然愈来愈轻,却比原来更清晰。末了,不出她所料,他将一只手搁在她肩膀上。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