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在切瑟尔海滩上(下)
作者:黄昱宁 [英]伊恩·麦克尤恩
么远,穿着她的蜜月鞋跑过重重的砂石道,这样她就能逃开这间屋子,逃开屋里发生的一切,也逃开她自己。她的行为惹人生厌。她让这个笨头笨脑、亲切友好的词儿在头脑里重复了好几次。这根本就是个大慈大悲的说法嘛——她打起网球来惹人生厌,她妹妹弹起钢琴来惹人生厌——弗洛伦斯知道,与其说这个词儿描述了,倒不如说是掩盖了,她的行为。
与此同时,她意识到他也出了丑——想想看,当他从她身上抬起来的时候,那紧张的、惶惑的眼神,还有脊梁骨上那蠕虫般的抽搐。可她竭力不去想这些。她怎么敢承认,当她发觉问题不仅仅出在她身上、他这边也有错的时候,她多少有点儿松了口气呢?但凡他有什么先天疾患,一个家传的病根,某种堪称难言之隐的毛病——好比遗尿啦,癌症啦什么的,一个她出于迷信而不敢大声说出来、生怕传染到她嘴里去的词儿——真够傻的,当然啦,对此她永远都不会承认,如果是这样,那该多可怕呀,然而,那又是多么令人宽慰啊。这样一来,他们就能相互同情了,就能因为他们各自所遭受的苦难而相亲相爱了。她确实挺同情他的,可她也有点儿受骗上当的感觉。既然他的状态不大对劲,那他干吗不悄悄地告诉她呢?可是她完全明白他为什么说不出口。她也说不出口。他该怎么开口将自己的特殊缺陷表达出来呢,用哪几个词儿打头呢?这些词儿压根就不存在。这样的语言还没发明出来呢。
即便是她在苦苦地把这些事情想透的当口,她也很清楚,他没有错。一点儿都没错。是她不好,就是她不好。此时她背靠在一棵倒下的大树上,这棵树或许是被一场暴风雨冲到海滩上的,海浪在树皮上刷出了道道条纹,咸咸的海水将木头打磨得既光滑又坚硬。她舒舒服服地卡在一根树枝的斜角上,后腰抵在宽阔的树干表面,还能感觉到一丝白昼的余热。想来,当小宝宝安安心心地偎依在母亲臂弯里的时候,就是这样的情形吧,尽管,维奥莱特忙于写文章、想问题,把一双胳膊折腾得瘦筋筋、紧绷绷的,弗洛伦斯根本就不相信自己也能偎依在她的臂弯里。弗洛伦斯五岁那年,来过一位与众不同的北方保姆,倒是体态丰满、宛若慈母,悦耳的苏格兰嗓音,粗糙而发红的指关节,可是后来出了一件没有声张的丑事,她就卷了铺盖。
弗洛伦斯的目光继续追随着爱德华沿着海滩走过来,她相信此时他还看不见她。她大可以顺着陡峭的海岸走到下面,再沿着弗利特湖。的堤岸往回走,然而,虽然她怕他,可她觉得,如果就这么跑了,那实在太残忍了。倏忽间,她望见了他肩膀的轮廓,衬着这轮廓的是一道银色的海水,卷起一股仿如烟尘般飘缈的激流,远远地向他身后的大海涌去。现在她能听见他走在鹅卵石上的脚步声了,也就是说,他也能听见她的声音了。他知道该往这方向来,因为他们先前就是这么决定的,按照他们的饭后计划,应该带上一瓶酒,到这条著名的砂石道上散散步。他们打算沿着这条路收集几块石头,比比大小,看看暴风雨是不是真的替海滩上的石头分了类。
此时,虽然没能享受到这份乐趣,她倒并不觉得格外感伤,因为很快就有另一个念头冒出来,先前,傍晚时分,这个问题她只想到一半就给打断了。相爱,并且给对方自由。她想,她可以提出这样的观点,一个鲁莽的建议,可是,在别人听来,在爱德华听来,也许既可笑又愚蠢,没准儿还成了一种侮辱呢。对于自己的无知,她向来估计不足,因为在某些事情上,她自以为聪慧过人。她还需要一点时间。可他马上就要过来了,可怕的对话就要开始了。她还有一处软肋:不知道该拿出怎样的态度来面对他,她的思绪全无着落,只顾着害怕他会说出怎样的话,自己按理又该如何回敬他。她不知道到底是该请求宽恕呢,还是理应听到一声道歉。她不在“爱情”里头,也不在“爱情”外头——她什么都感觉不到。她只想孤身一人,在暮色中靠着她的大树。
他手里就好像攥着个什么包裹似的。在足足离她有一个房间那么长的地方,他停下脚步,在她看来,这个举动本身就不太友好,于是她心里也升起了敌意。他何必追她追得这么急呢?
果然,他的嗓音里透着愤怒。“你在这里啊。”
对于如此空洞的话,她想不出什么回应来。
“你真的有必要跑得这么远吗?”
“对。”
“这里离饭店肯定有两英里了。”
她话音里那股子硬梆梆的劲儿,把自己都吓了一跳。“我不在乎有多远。反正我得出来。”
他没理会。他调整两腿的重心,脚下的石子随之叮当作响。现在她看清楚了,攥在他手里的是他的外套。海滩上温暖而潮湿,比白天更热。他居然认为非得随身带好外套不可,这让她心烦意乱。他总算没把领带给打上!上帝啊,刹那间,她的怒火蹿得有多高啊,而就在几分钟前,她还满怀愧疚呢。平时她向来都喜欢把他往好处想,现在她可顾不得了。
他拉开架势,要把自己盘算好的话告诉她,便往前挪了一步。“瞧,这样多荒唐啊。你就这样跑开,不公平。”
“是吗?”
“说实在的,这样真是该死的够烦人的。”
“哦,真的吗?好吧,真是该死的够烦人的,你的所作所为。”
“什么意思?”
她一边闭上双眼,一边说,“你很清楚我是什么意思。”日后她会因为自己在这个回合里扮演的角色而倍受折磨,但此刻,她还是加上了一句,“真叫人作呕。”
她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他咕哝了一句,就好像当胸给人砸了一拳似的。如果随后的那段沉默能再长几秒钟就好了,这样她的内疚就来得及挣脱她的束缚,她也许就能补上几句不那么恶意的话了。
可是爱德华开始发作了。“该怎么跟男人相处,你连一点儿概念都没有。但凡你懂一点儿,就根本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你从来都不让我靠近你。那些事几你一无所知,对吗?你的一举一动,就好像现在是一八六二年似的。你连怎么接吻都不懂。”
她听到自己脱口而出,“我一看见它就知道成不了。”可她其实不是这个意思,她压根就不是这么残忍的人。这只不过是第二小提琴手在应和第一小提琴手罢了,他的攻击是那么突然那么精准,在他反复念叨“你”的时候她分明听出了嘲讽,激得她只能用这样的巧言辞令来抵挡。就那么一小段话,她得承受多少指责啊?
即便她已经伤害了他,他也不露声色,不过她几乎看不见他的脸。也许正是因为天黑,她才会胆大妄为。他再开口时,连调门都没拔高。
“我不想被你侮辱。”
“我不想被你欺负。”
“我没欺负你。”
“你明明欺负了。你一直都在欺负。”
“这样真荒唐。你在说什么呀?”
她吃不准,可她知道她正是在顺着这样的路线往前去。“你总是在推我,推我,想从我身上弄到什么东西。我们从来就不能,我们从来就不能开开心心。一直就有这种压力。你总是想从我身上弄到更多的东西。没完没了的连哄带骗。”
“连哄带骗?我不明白。希望你不是在说钱。”
她不是那个意思。她根本没想到这个茬。扯什么钱不钱的,多可笑啊。他怎么敢。于是她说,“哦,好吧,你终于提到这个了。显然你一直惦记着。”
正是因为他在话里含讥带讽,才把她激成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