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在切瑟尔海滩上(下)

作者:黄昱宁 [英]伊恩·麦克尤恩

——他话一出口——就显得千真万确。性冷淡,那个可怕的词儿——她明白为什么会用在她身上。这个词儿形容的就是她这样的人。她的建议真叫人恶心——她先前怎么没看出来呢?——而且,明摆着,确实是种侮辱。而且,最要命的是,她违背了自己的誓言,在教堂里当众立下的誓言。他刚把这些告诉她,一切就天衣无缝了。无论是在她自己眼里,还是在他眼里,她都一钱不值。
  她已经无话可说,便离开了那棵筋疲力尽的大树的庇护。要动身前往饭店,她得先从他身边绕过去,于是,她绕过他的时候在他跟前停下来,近乎喃喃地说,“我真抱歉,爱德华。我非常非常抱歉。”
  她驻足片刻,她逗留在那里,等他回答,然后,她上了自己的路。
  此后,许久许久,她的话,他们当时那迂腐的遣词造句的腔调,时时萦绕在他心头。午夜梦回,这些话会在他耳边响起,要不就是听见某种声响,仿若它们的回音,还能听见话里饱含着的既渴望又懊悔的声调,一想到那一刻,想到他一言不发、怒气冲冲地别过头不理她,想到后来他是如何在海滩上又捱了一个钟头,充分品尝着她带给他的伤害、冤屈和侮辱的“美妙”滋味,想到他无辜而悲剧性地掌握着正义,由此而生的伤感的自恋倒也让他精神一振——想到这些,他就会低低呻吟。当时他就在那条让人筋疲力尽的砂石道上来来回回地走,往海里扔石头,嘴里嚷着脏话。然后他往那棵树上一歪,就跌进一个自怜自哀的白日梦里,直到他心里再度燃起熊熊怒火。他站在海边想她,失魂落魄,任凭浪花溅在鞋上。末了,他缓缓地沿着海滩往回走,举步维艰,他时不时地驻足片刻,在脑海中向某位既严厉又公正,而且对他的案子了如指掌的法官陈述事实。陷在这厄运里,他觉得自己简直是高贵的。
  在他抵达饭店之前,她已经收拾好了迷你旅行箱,走了。他在房间里没留下什么纸条。他到服务台,跟那两个用推车送晚餐的小伙子说了几句。虽然他们没明说,可是显然吃了一惊,他居然不知道家里有人生病,不知道他妻子已经给十万火急地叫回了家。助理经理出于好心,开车把她载到多切斯特,她希望能在那里赶上最后一班火车,坐晚点联运列车去牛津。爱德华转身上楼去蜜月套间,虽然他并没有亲眼看见两个小伙子意味深长地交换眼神,可那个画面他完全想象得出来。
  当晚余下的时间里,他躺在四柱大床上,一直睡不着,身上穿戴齐整,心里仍然怒火中烧。他的万千思绪踩着舞步、转着圈子互相追逐,陷入某种狂乱的亢奋状态,不停地往回绕。嫁给他,然后拒绝他,真恐怖,居然想叫他跟别的女人鬼混,没准儿她还想看白戏昵,这是侮辱,难以置信,谁会相信啊,说什么她爱他,他还没怎么见过她的乳房呢,骗他结了这个婚,连怎么接吻都不懂,愚弄他,支使他,她嫁了他接着又拒绝他,这事儿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他只能保守这个可耻的秘密,真恐怖……
  天将破晓时,他起床,穿过起居室,站在他的椅子后面,将他那盘土豆烧肉里起冻的肉汁给刮下来,吃光。接着,他又扫光了她的盘子——他才不管那是谁的盘子呢。然后,他吃掉了所有的薄荷,再然后是奶酪。破晓时分,他离开饭店,开着维奥莱特·庞丁的小汽车,沿着绵延数英里的窄窄的草坪、高高的树篱向前行驶,新鲜畜粪和割下的草的气味透过敞开的车窗扑面而来,他一路开到空旷的主干道上,往牛津方向驶去。
  他把车留在庞丁家的宅子外面,车钥匙插在点火装置上。他没往弗洛伦斯的窗户瞥一眼,拎起行李箱匆匆穿过城区,急着赶上一列早班车。他精疲力竭、头晕目眩地走了长长一段,从汉雷走到特维尔荒原,小心翼翼地避开她在去年走过的路线。他为什么要跟着她的足迹走?到家以后,他不肯向父亲解释原委。至于他母亲,已经把他结婚的事儿给忘了。双胞胎不停地纠缠他,要么盘问,要么耍耍机灵,推测几句。他把她们领到花园尽头,要哈丽特和安妮将双手护在胸前,挨个儿庄严发誓,她们从此再也不提弗洛伦斯的名字。
  过了一个礼拜,他从父亲那里得知,庞丁太太效率很高,已经将退还所有结婚礼物的事宜安排好了。没有旁人介入,莱昂奈尔和维奥莱特已经悄无声息地着手办理一项并未达成事实婚姻的离婚手续。在父亲的催促下,爱德华给“庞丁电器公司”董事长乔弗里·庞丁写了一封正式信函,为“改变主意”而遗憾,同时,在没有提到弗洛伦斯的情况下,他表示歉意,提出辞职,就此暂别。
  约莫一年之后,他的怒意渐消,即便如此,他仍然傲气十足,不肯查找她的下落,也不肯写信。他担心弗洛伦斯没准已经跟别人好上了,既然一直没有她的音讯,他渐渐相信,就是那么回事。在那著名的十年。即将告终之际,当所有那些新鲜的刺激、自由和时尚,那些层出不穷、乱成一团的风流韵事——他终于顺理成章地精于此道了——压迫着他的人生时,他常常会想起她那个古怪的建议,如今想起来,它似乎再也不是那么荒唐了,而且,毫无疑问,它既不恶心,也不是什么羞辱。一旦将这个建议置于当下的新环境里,它便似乎摆脱了羁绊,远远超越了时代,蕴含着无邪的慷慨,是一种他以前不太理解的自我牺牲行为。伙计,多妙的提议啊!他的朋友大概会这么讲,尽管他从来没把那一晚的情形告诉过任何人。截至当时,即六十年代晚期,他一直住在伦敦。谁能想到会有这样的变迁啊?——突然间,感官享受变得纯洁高尚起来,那么多美人儿轻易就能上钩。在那转瞬即逝的几年里,爱德华四处游荡,就像一个困惑而开心的孩子,被判长期受罚,却暂缓执行,简直无法相信自己有这么走运。虽说他以前从未在哪个特定的时刻,替自己的未来做过什么斩钉截铁的决定,但什么系列历史小册子啦,还有一切关于正经学问的想法啦,终究还是给他抛到了脑后。他就像罗伯特·凯利爵士一样,干脆就从历史中跌落,舒舒服服地活在了当下。
  他开始参与各种各样的摇滚音乐节的组织工作,帮忙在汉普斯代德开一家健康食品小卖部,在离卡姆登区那条运河。不远的一家唱片行里打工,替小杂志写摇滚乐评,有过一连串纷繁芜杂的情人,其中不乏“脚踩几条船”的经历,跟一个女人周游过法兰西,她后来当了他三年半的妻子,两人一起住在巴黎。末了,他成了一家唱片行的合伙老板。他忙得没工夫看报纸,何况,有一阵子他还认为,谁也不会打心眼里相信有什么“刚正不阿”的新闻,因为人人都晓得,新闻是受到国家、军事或者金融的利益制约的——这个观点后来就被爱德华摒弃了。
  即便在那段日子里他看过报纸,他也不可能翻到艺术版,看那些冗长而深刻的音乐会评论。他对古典音乐的那点摇摆不定的兴趣已然烟消云散,全都倾注给了摇滚乐。所以他根本就没听说,“伊尼斯莫四重奏”于一九六八年七月在威格莫尔音乐厅首演,大获成功。《泰晤士报》的评论家欢迎“新鲜血液、青春激情抵达当今乐坛”。他赞赏“演奏所达到的深度、凝重的力度以及敏锐度”,而这就表明“这些尚不满三十岁的演奏家对于音乐的娴熟拿捏,令人称奇。他们霸气十足、轻松自如地掌控着莫扎特晚期的典型风格,即气势磅礴、和谐有力的音效和丰富多彩的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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