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在切瑟尔海滩上(下)
作者:黄昱宁 [英]伊恩·麦克尤恩
碰碰她是出于善意,指尖散开一丝暖流,沿着她的脊柱流进她的后腰。她不晓得该怎么想。她真讨厌自己这副样子,本应该转身的时候却在盘算什么时机,她还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没准他也在看着她——就跟她母亲一样既笨拙又脆弱,难以捉摸,在他们明明可以在天堂里自由徜徉的时候,却在忙着制造麻烦。所以她应该把事情简化一下。那是她的职责,她的婚姻职责。
她转过身,挪开步子好避开他的触碰,因为她不想让他亲吻,现在不行。她需要一副清醒的头脑,好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他。可是,他们还是凑得很近,足以让她在黯淡的光线里看清他脸上的某些部分。也可能,此时在她身后,遮在月亮上的云散开了一些。她觉得他正在用那种饱含惊叹的目光看着她,每回他这么看她,接下来就会告诉她,她真美。说真的,她从来没有相信过他,而且,一想到他这么说是因为想从她身上得到某些她给不了的东西,她就心生烦恼。被这个念头一搅和,她说话就抓不住要害了。
她失魂落魄地问道:“那是夜莺吗?”
“那是乌鸫。”
“在晚上叫?”她掩饰不住失望。
“这里肯定是个高档地段。这可怜的家伙非得卖力干活才行。”他又加了一句,“就跟我一样。”
她一下子笑起来。这就好像她先前多少有点忘记他了,忘记了他的真性情,而此刻,他又清清楚楚地出现在她跟前,这个她爱恋的男人,她的老朋友,总能说出神秘莫测、教人怜爱的话来。可是她笑得不大自在,因为她觉得自己有点儿狂乱。她还从来不知道她的情感,她的心绪,居然能如此陡然下沉、骤然急转。而此时此刻她正打算提出一项建议,从一个角度看,这个建议是完全合理的,而从另一个角度看,很可能一她心里没底——是绝对残忍的。她觉得她仿佛要将生活本身都兜底翻了。她要捅娄子了。
她的笑容替他壮了胆,他又朝她跟前凑了凑,想去握她的手,可她又逃开了。关键是必须有能力心无旁骛地思考。她先在脑海里排练了一番,然后发表演说,一开头就是一段至关重要的宣言。
“你知道我爱你。很爱,很爱你。我也知道你爱我。我从来没怀疑过。我喜欢和你在一起,我想与你共度人生,而你说你也这样想。这些都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儿。可其实不是——我们陷在一团乱麻里,就像你说的那样。即便有这些爱也没用。我也知道那全都是我的错,而且我们都知道那是为什么。你现在肯定一清二楚啦,呃……”
她结结巴巴,他想开口说话,可她挥了挥手。
“呃,我不可救药啦,绝对不可救药,在性那个问题上。我非但做不好这件事,而且我似乎不像别人,不像你那样需要它。反正它就是跟我没什么关系。我不喜欢它。我不乐意想到它。我不知道怎么会这样,可我想这事儿是改不了的。反正眼下是改不了。至少,我没法想象能怎么改。如果我现在不把这话说出来,这事儿就会一直跟我们过不去,那就会给你带来好多好多苦恼,对我也一样。”
这一回,她停顿的时候他不说话了。他离她六英尺远,此时只看得见一个剪影,几乎纹丝不动。她害怕了,只好继续往下说。
“也许我应该接受心理分析。也许我真正想要的是杀了我的母亲,嫁给我的父亲。”
这个鲁莽的小笑话是她先前就想到的,好让她的观点显得柔和一些,或者让她的口气听上去少一点不谙世事的意味,可是爱德华一点反应都没有。在海的映衬下,他还是那个暧昧难辨的二维剪影,一动不动。她犹疑而烦躁地举起手,在额头上拂开一绺根本就不存在的散发。她一紧张,话就越说越快,可她还是把意思表达得干脆利落。她就像是个溜冰的,脚下的冰面愈来愈薄,为了不沉下去,她就只能加快速度。她在她的句子之间横冲直撞,就好像单凭速度便能言之成理似的,就好像她能推着他也把那些矛盾跨过去似的,就好像,只要她推着他飞快地晃过她的意图所构成的弧线,那么他就抓不住什么可以质疑的东西了。不幸的是,她并没有把话说得含含糊糊,所以听起来显得轻轻松松,而实际上,她都快崩溃了。
“我认真考虑过啦,这事儿并不像它听上去,我是说,第一回听上去那么傻。我们相爱——这是既定事实。这点我们俩都不怀疑。我们已经知道,我们能让彼此多么快乐。现在我们能由着性子做出自己的选择,创造自己的生活。说真的,谁也不能告诉我们该怎么过日子。没有代理人啦!而且如今人们的生活方式五花八门,他们都能按照自己的规矩和准则行事,用不着非得请求别人的批准。妈咪就认识两个同性恋,他们就在一所公寓里同居,就跟夫妻一样。两个男人。就在牛津,博蒙特街。他们还挺安心的呢。都在基督堂学院教书。没人打扰他们。我们俩也能制定自己的规矩。正因为我知道你爱我,我才能把这话说出来。我的意思是,是这个——爱德华,我爱你,我们没必要跟别人一样,我是说,没人,根本没人……没人会知道我们做了,还是没做。我们可以在一起,住在一起,而且,如果你想,真的想,也就是说,无论在什么时候出那样的事,当然会出那样的事啦,我会理解的,不仅如此,我也希望那样,我希望,是因为我想让你既快乐又自由。我不会嫉妒的,只要我知道你爱我就够了。我会一边爱你,一边拉琴,我这辈子就只想要这些。这是真话。我只想跟你在一起,照看你,跟你一起开开心心,跟四重奏一起工作,有朝一日替你演奏一点,一点优美的曲子,就像莫扎特,在威格莫尔音乐厅。”
她突然停住了。她本不想谈论她的音乐理想,她相信这样很失策。
他上下牙齿间有点动静,不大像叹气,倒更像是在发出嘘声,他一开口,就像狗一样叫唤起来。他的怒火蹿得如此猛烈,以至于听上去简直洋洋得意。“我的上帝!弗洛伦斯。我有没有听错?你想让我跟别的女人混在一起!是这个意思吧?”
她平静地说,“如果你不想,就不用去。”
“你的意思是,只要我乐意,我跟谁都行,就是不能跟你。”
她没有回答。
“你是不是真的忘记了,我们俩今天刚结婚啊?我们不是两个在博蒙特街上偷偷同居的老怪物。我们是夫妻啊。”
低处的云又散开了,虽然没有月光直射,但有一点微弱的光,从高处的云层漫射下来,沿着海滩爬过来,正好罩住站在倒伏的大树边的这一对。他怒气冲冲地弯下腰,捡起一块光溜溜的大石头,猛地拍进右掌心,然后又回到左手里。
现在他几乎要嚷嚷了。“以吾此身,敬汝爱汝!这是你今天起的誓。当着所有人。你就没意识到,你那个主意有多么恶心,多么荒唐?而且这是怎样的侮辱啊。对我的侮辱!我是说,我是说”——他拼命找词儿——“你怎么敢!”
他朝她跟前走了几步,举起那只攥着石头的手,原地转了一圈,沮丧地扬手把石头扔进海里。还没等石头落地,眼看着它就要擦到海水边缘的当口,他又转回来跟她面对面。“你耍了我。说实话,你是个骗子。而且我还清清楚楚地知道,你还是别的什么。你知道你是什么吗?你性冷淡,就是这么回事。不折不扣的性冷淡。可你认为你需要一个丈夫,于是我就成了头一个送上门来的大白痴。”
她知道她起初并不打算欺骗他的,其余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