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4期
在切瑟尔海滩上(下)
作者:黄昱宁 [英]伊恩·麦克尤恩
能不错眼珠地盯着她。她坐定,准备与朋友们一起工作,全然是一副心满意足、神游天外的样子。她头上戴着发圈,爱德华一边等着排练开始,一边胡思乱想,不单单是想跟弗洛伦斯翻云覆雨,而且想到了结婚成家,想到他们没准会生个女儿。毫无疑问,能寻思这些事情,就是他成熟的标志。或许,这念头只是一个面貌可敬的变体,其实质是那个古老的梦想,希望能有不止一个女孩爱上他。女儿将继承母亲的美貌和严肃,也有可爱的挺直的脊背,肯定也能玩一种乐器——没准儿是小提琴吧,虽然他一点儿都不排斥电吉他。
就在那天下午,弗洛伦斯从走廊上找到的中提琴手索妮娅跑来合作莫扎特五重奏了。他们总算要拉开架势练了。此时,有那么一小会儿,四周紧张兮兮,鸦雀无声,就好像莫扎特本人要亲自打分似的。他们刚开始演奏,爱德华就被那巨大的音量、雄壮的音响以及几种乐器仿如天鹅绒般丝丝入扣的互相交织给震住了,一连好几分钟,他确实乐在其中——直到他弄丢了线头,像以前一样,对它一以贯之的那种古板的躁动和单调,越来越厌倦。然后,弗洛伦斯叫了个暂停,然后安安静静地做起了谱注,接着大伙儿又全面探讨了一番,才重新开始。这样连着循环了几次之后,一段甜美的旋律渐渐在爱德华耳边清晰起来,还有演奏者之间种种转瞬即逝的纠缠,以及那些他在下一次重复时渐渐留意到的大胆的突降与跳进。后来,在回家的列车上,他终于可以诚心诚意地告诉她,自己被这音乐迷住了,甚至还哼了几段给她听。弗洛伦斯深为感动,她又发了一遍誓——再一次,那教人战栗的庄严似乎把她的眼睛扩大了一倍。等到“伊尼斯莫”的好日子来临,他们到威格莫尔音乐厅首演,就会拉这部四重奏,那是特地献给他的。
作为回报,他从农合找出一套唱片,拿到牛津来,想让她喜欢。她纹丝不动地坐着,闭上双眼,屏息凝神,耐心聆听查克·贝瑞的歌。他以为她大概不会喜欢《从贝多芬身上碾过去》,没想到她倒听得挺开心。他给她放了几首“披头士”和“滚石”对查克·贝瑞的歌曲“笨拙然而可敬”的翻唱版本。她努力想对每首歌都说出几句赞许的评语,可她用的词儿尽是什么“有弹性”啦,“欢快”啦,“真心诚意”啦,所以他知道她只不过是在表达善意。他提议,既然她对摇滚乐其实并没什么感觉,那就没必要勉强自己,她便承认,她就是受不了那些鼓点。既然这些曲调都那么小儿科,多半都是简单的四四拍,那又何必惊天动地,非要乒乒乓乓、丁零当啷地打拍子呢?既然已经有了一把节奏吉他,常常还有一台钢琴,那么用鼓点打拍子还有什么意义?如果那些音乐家需要听节拍,那他们干吗不弄个节拍器呢?如果“伊尼斯莫四重奏”也配上个鼓手,会是什么情形?他亲亲她,告诉她,在整个西方文明社会里,她是最最古板的人。
“可是你爱我,”她说。
“所以我爱你。”
八月初,特维尔荒原的一位邻居病了,因此爱德华打到了一份临时工,在特维尔板球俱乐部里当球场管理员。他每周要在那里干足十二个钟头,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他喜欢在清晨,甚至赶在父亲醒来之前就离开农合,在鸟鸣啁啾中,沿着栽了欧椴树的林荫道漫步,仿佛他是这里的主人。头一个星期,他忙着准备场地,迎接主场与斯托纳队的德比战。他又是割草,又是拖滚筒,还帮着一位从汉布尔登跑来的木匠做好一块崭新的助视屏,再刷上油漆。但凡他没有什么活儿干,家里也没什么需要他帮忙的,他就直奔牛津,倒不单单是因为他渴望见到弗洛伦斯,而且他也要防着她一根筋,非要上他家去看看不可。他不知道她和他母亲会怎么看待对方,弗洛伦斯一旦看到农合里脏兮兮、乱糟糟的样子,又会作何反应。他觉得,他需要时间,好让这两个女人都有思想准备,不过,后来发现,这么做压根就没必要;在某个礼拜五,炎热的午后,他穿过球场,赫然发现弗洛伦斯就在凉亭的阴影里等他。她知道他的作息时间,就搭了一列早班车,再从汉雷走到斯托纳山谷,手里攥着一张“一英寸比一英里”的地图和几只装在帆布包里的橘子。她已经守了半个小时,看他画远处的边界线。她在远远地爱他,他们亲吻时,她这样说。
在他们刚刚相爱的那段日子里,那是最美妙的时刻之一,当时他们胳膊挽着胳膊,沿着那条灿烂的林荫道回家去,他们走在大路正中,好将它完全据为己有。既然已无可逃遁,那么,不管是她与他母亲的相见,还是那间农合,都显得不再重要了。欧椴树投下的影子是如此浓重,在明丽的日光下,看起来黑中发蓝,荒原上长满了新鲜的野草闲花。他趁机炫耀了一把,对这些花花草草的俗名如数家珍,而且,说来走运,他居然在路边找到了一丛切尔顿龙胆。他们只采了一朵。他们看见一只黄鹉,一只金翅鸟,接着,有一只雀鹰倏然飞来,以一个窄窄的角度绕过一棵黑刺李。她就连这些常见鸟类的名字也不知道,可她说她一定要学。她兴高采烈,因为一路走来,风光秀丽,她选的路线很聪明:离开斯托纳山谷以后,就沿着窄窄的农场小径步入罕有人迹的比克斯伯顿,经过破败荒疏、覆满了常春藤的圣詹姆斯教堂,沿着林木繁茂的斜坡走到“处女林”的公地上,她在那里看到了大片大片的野花,然后,她穿过山毛榉林,来到皮斯山河岸,那里有一座砖石教堂,它的庭院无比优雅地傍山而居。她将每处景致细细道来——而这些地方他是那么熟悉——他便想象着她置身于其中,独自一人,徒步几个小时,向他走来,只间或停下脚步,对着她的地图皱皱眉头。都是为了他。多好的礼物啊!他还从来没见过她这么快乐,这么漂亮。她用一块黑天鹅绒将头发挽到脑后,穿黑色牛仔裤、胶底帆布鞋,还在白衬衫的一只扣眼上系了一枝俏皮的蒲公英。在他们去往农合的路上,她一个劲地拽他粘着杂草的胳膊,要他再亲一下——虽然是最浅的那种吻,也只有在这一次,他才欣然地,或者至少是平静地接受,他们不能再前进一步了。还剩下一只橘子,她剥掉皮,在路上分着吃,他再攥她的手,就觉得黏乎乎的。为了她灵光一闪而创造的惊喜,他们沉浸在纯净的兴奋中,看起来,他们的人生既幸福又自由,整个周末就铺展在他们眼前。
如今,一年之后,在他的新婚之夜,半明半昧中,当爱德华从床上起来时,那段从板球场踱到农合的路在嘲弄着他。他感觉到种种矛盾的情感在相互拉扯,他得竭力抓牢他对她所有最美好、最善意的关切,要不然,他觉得自己会垮掉的。他会干脆放弃。当他穿过房间、从地板上捡回自己的内裤时,双腿如同灌了液体一般沉重。他穿上内裤,再拾起长裤,任裤腿从手上垂下来左摇右摆,他兀自站了好一会儿,凝视窗外被风吹皱的树,此时天色已黑,那些树看上去成了一团团彼此连缀、半灰不绿的色块。一弯朦胧半月高挂空中,实在发不出什么光芒。海浪每隔一会儿就在岸上撞碎,那声音总是冲乱他的思路,就好像一按某个开关,他心里便满怀厌倦自然世界的那些无情的法则和过程,什么月亮啦潮汐啦——对此他通常漠不关心——不曾因为他的境况而发生一丁点儿改变。这显而易见的事实真是太残酷了。如此形影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