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作者,作者(节选)
作者:戴维·洛奇
一八九一年一月三日星期六的下午,离《美国人》首次公演只有几个小时了,亨利在萨斯波特威尔士亲王旅馆房间的客厅里来回踱步,不时地打嗝放屁。他谢绝了康普顿共进晚餐的邀请。每逢晚上有演出,这位经理总会在三点按时进餐,而且会点些冷餐让人送到房间来,但或许这是个错误。热菜对正在紧张搅动的肠胃会更有安抚作用。亨利让侍者拿掉了盛着残羹冷炙的碟盘,坐在桌边开始写信,他觉得自己很像一名战役前夜即将身先士卒的战士。他写信给杜默里埃和戈斯,感谢他们善意的愿他成功的祝福之辞,并告诉他们,说他们在支撑着自己“度过这个绝食、沉默,充满祈愿的夜晚”。他还写信给威廉,祝贺他第三个儿子平安诞生,并相应地提及了自己将要诞生的戏剧头生子,形容自己就像“陷于一种可怜而孤独的恐惧之中”。他又给一位法国朋友写了信:“我在做戏剧——我跌得很惨——为我祈祷吧。”在他命运未定之前,这些信都还不会寄到这些人手里,但这种幽默而夸张的做法让他从正在经受的真实压力中得到了些许解脱。
演出前一天的戏装排演让他更觉得,该剧会因为其固有的原因非胜即败,因为大部分表演很枯燥,而且舞台场景的布置又很少(尽管康普顿用假发遮盖了光头,还在上嘴唇边额外地添加了一撇胡子,这无疑令戏剧增色了不少)。亨利试着以观看其他人剧作的态度来对待此剧,在他看来,该剧确实很紧凑,而且发展节奏也较为典型。但是,在这如巨大洞穴般的剧场中,只凭稀稀拉拉的几位观众要做出判断是很难的,而且他们多数都是剧院的工作人员和他们的亲戚。当晚的一千五百张票已经售出,而亨利将要坐在观众当中,听听他们会有什么评价。其中一人是威廉·阿契尔,他是《环球》的资深评论家,他曾经写信给亨利,表示自己很期待著名小说家的新剧问世,并说要出席首演。对此,亨利感到既受宠又紧张。阿契尔似乎肩负着提升英国舞台文学水准的使命,亨利对他的这个目标极为理解,但他却是易卜生的狂热支持者,而亨利对该剧作家却持保留态度,同时,阿契尔也会对令自己感到不快的作品作出犀利的批评。亨利回了信,信中强调在地方上演出会有种种局限,建议他等到伦敦公演时再光临,并希望该剧首演后就能在伦敦上演,但是阿契尔拒绝推迟看演出。
为了消磨时间,亨利穿上外套,亲自到外头去寄信,而不是将它们交给旅馆的接待处,不过他在那里停了一会儿,为自己,康普顿夫妇,以及正坐着火车从伦敦赶过来的巴勒斯蒂尔订了晚餐。这顿饭不是庆功大宴就是例行简餐。他去过邮局,便沿着海旁道走下去。冬季的下午十分寒冷,一路很少有人。潮水已退,远远地退去了,而太阳被云朵遮住了大部分,停留在平坦而潮湿的沙滩和几乎隐去的海面上。一段非常细长的骨骼般的桥墩从海滨向海平面延伸,似乎要将迷惘的心灵与爱尔兰海连接起来。这仿佛有些荒诞,亨利·詹姆斯,这位“著名的小说家”,无论在伦敦家中、巴黎、罗马,还是纽约都同样出名的世界性作家,竟然会在仲冬时节驻留于此,住在这个乏味、平凡的偏远地区,处于这个仿佛是文明的边缘地带,以一名有抱负的剧作家的身份,焦虑不安地等待着自己命运被判决。想到这里,他发出了一声自嘲的、响亮的、咆哮般的狂笑,使一位从他身边经过的绅士突然不快地看了看他,那人显然是认为他喝醉了。
亨利继续向剧院走去。那个站在舞台门边洞穴般小房间里的男人认出了他。“里面没有剧团的人,詹姆斯先生,他们下午都在休息。”
“我知道,”亨利说,“谢谢,我只是想确定一下具体的布置。”
他无精打采地绕着舞台走了一会儿,在惟一一盏煤气灯幽暗的光线下,胡乱地摆弄着第一景“巴黎的一个客厅”中的道具,一边调整椅子的位置,将它们移动一两寸距离。出于某种原因,幕布是拉着的。他一阵冲动,拉开了两侧垂幔,从幕后走出去,站在幕布前,看着巨大穹庐般黑暗空荡的观众席。他等了片刻,直到眼睛适应了这种幽暗,并确定只有自己一个人。然后,他严肃而慎重地试着鞠了一次躬。
如果这是个狂妄的举动,那他也不会受到惩罚。几个小时之后,他站在同一个地方,被脚灯弄得头晕目眩,一千五百名观众的掌声在他耳边轰鸣,他鞠了一躬。喝彩声响亮而持久,足以让他鞠上三次躬。笑容满面的康普顿早就鞠过好几个躬了,他双手握住亨利的手,用力摇着。从嘴唇形状看,他在说“祝贺你!”接着幕布最后一次降了下来,掌声消退了,随后是观众从剧院鱼贯而出时嗡嗡作响的愉快交谈声。
康普顿转身面对着演员们,“先生们女士们,干得不错,”他说。
“是的,确实如此,你们都很棒,真精彩!”亨利接着说道,走上去和他们一一握手。他尤其要感谢康普顿夫人,就充满敬意地吻了吻她的手。演员们带着愉快的微笑散到了各自的化妆间。亨利和康普顿跟着他们走进了舞台侧翼。“看来进行得很不错,”亨利假装不经意地说道。
“是吗?这可是一场胜利。”
“你真的这么认为?”
“千真万确。”
“你太了不起了,我亲爱的康普顿,”亨利真诚地说着。这位经理的表演给人以启示。根据排演所见,亨利可没预料到他会有如此的激情和活力。
“有观众在场,一切都不同了。”
“真是这样,”亨利说。那个夜晚,他亲耳聆听、亲眼目睹了自己的戏剧,他有种特别的体验,仿佛当天下午他见到的那个巨大黑暗的观众席吞没了他,就像约拿被鲸鱼吞噬一样,他既是这活生生的巨大怪物的一部分,却又与它截然不同。舞台上演出所引起观众的任何反应都让亨利感到颤栗和激动,他还记住了人群的每一次讥笑或暗笑的程度,并估算着每个戏剧性的紧张时刻大家的沉默强度,可是他自己对这些熟悉的情节无动于衷,令人不可思议地保持着一种置身度外的态度。正是这种奇怪的感觉让亨利最初不相信演出成功的事实。在第一幕结束后的间歇,他匆匆赶到后台,硬把康普顿留在舞台侧翼,对他说:“看在老天份上,告诉我,还行吗?”“还行吗?当然了!”他给了肯定的答复。“针掉下来你都能听得到。”从戏剧结束时的反应来看,其他三幕也同样“还行”。
巴勒斯蒂尔走过来,他满脸的精神和热情,那又瘦又长、像竹竿一样的身体顶着个正在激动地上下摇摆的脑袋。他紧握住亨利的手,“祝贺你,好伙计,我们抓着个热门戏了。”
“你真这么认为?”亨利问。
“你问他,”巴勒斯蒂尔说,一边朝康普顿点点头。
“我早就告诉过他了,”康普顿说,“而且等我们在伦敦演出时情况会更好。”
他们还在继续交谈,亨利先离开了,他要赶紧回旅馆去点晚餐要喝的香槟酒。他沿着街道轻飘飘地走着,心里翻腾着一种幸福陶醉的感觉,连稍后在和威廉·阿契尔不太愉快的短暂碰面后,这种欣悦感觉都没有消失。在旅馆督促别人布置自己的客厅餐桌时,亨利很惊讶地收到了这位评论家的名片,不过他还是邀请对方来见面。令亨利印象深刻的是,他年轻得让人惊讶,外表和举止有点像不信奉英国国教的外交使节。
“看来您是在准备一个聚会,”他说着,不太欣赏地看看放在冰桶里的香槟酒瓶。“我不会占用您太多的时间。我想还是让您听听我对该剧的第一印象为好。在剧场里我找不到合适的机会。”
“这可太好了,”亨利礼貌地说道,尽管他本来很想延长这种快乐感觉。“说真的,你那么老远地赶到这里来观看我在戏剧上的学徒之作,真是太感谢了。”
这种对自己作品的谦逊表述并没有引起亨利所期盼的断然反对。“作为处女剧作,它还是有很多可圈可点之处的,”阿契尔不温不火地说道,“但也存在一些瑕疵,我觉得应该提请您的重视。”
阿契尔接着对剧本的结构作了一些详细的批评,对此亨利几乎没有耐心听下去了。以后他会有时间进行修补和推敲的。现在他只想饱尝自己的成功。“我想,你会承认,今晚的这部戏反响不错,”说这话时,亨利带了点刻薄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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