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作者,作者(节选)
作者:戴维·洛奇
“没几天了,”琼说。“昨晚他情况很不好。”
“别那么肯定,”伯吉斯说,“别急着把他勾掉。”
“好吧,你不想谈就不谈吧……我要出门去买东西,看看能买点什么晚饭吃,”琼有点不高兴了。她撇下明妮和伯吉斯,径自出了厨房。明妮和伯吉斯在擦餐具。伯吉斯抹上擦亮粉,使劲地擦着,把表面的污点擦干净,然后递给明妮,让她用一支小刷子刷一下。
伯吉斯沉默了一两分钟,厨房里只听得见刀叉撞击的金属声,明妮在把刀叉勺一套一套地分别放在桌子上。然后,伯吉斯说道:“也许我会找个绅士家做贴身男仆,不过恐怕找不到詹姆斯先生这样好的主人了。”
“那你就不想安家了?结个婚,养个家?”明妮大着胆子问道。
“不想,”伯吉斯摇摇头说道。“我不是那种要成家的人。”又一阵长长的沉默之后他才继续说道:“我记得詹姆斯先生曾经对我说过的,那次我们在美国,在火车上,那里都管它叫车。舒服着呐,座位像扶手椅那样……我记得他对我说……我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说这些悄悄话,不过在做长途旅行时他总会聊起来……我记得他说:‘诺克斯,我好久以前就决心不结婚了,’那时候他还是称我诺克斯。‘当作家就不能有任何关系,除了和艺术。’他就是这么说的。我想当个好仆人也得这样。得有奉献精神。那是一桩职业。”
“也有结婚的仆人的呀,”明妮说。
“没错,可老是会造成问题。拿史密斯夫妇来说吧,你没来时他们就在兰姆舍了。他一直是管家,她是厨子。看上去那样的安排挺不错,可史密斯酗酒太可怕了,他老是偷偷喝詹姆斯先生的酒。”
“是的,我听说了,”明妮说。
“太丢面子了。但他的妻子老为他遮掩。最后詹姆斯先生不得不打发他们走,可时间拖得也太久了。这两人要不是夫妻,这档事情瞒不了这么久。现在说你我,我们合作得很好,因为我们都是独立的人。我们之间所有的事情都是公开的,放在桌面上的。我们是专业仆人。”
“他们有没有孩子……史密斯夫妇俩?”她问道。
“感谢上帝,他们没有孩子。孩子又是一道关系。看到我妈那样子就够了,我爸死后留下六个孩子要她拉扯。为这她不得不把我从学校里领出来,给我在兰姆舍找了份工作。她急着要我去挣点钱。她对那名老头说我十四岁,其实我才十二。听着,我没怪她。给詹姆斯先生干活我很快乐,生活很好,也很有趣……两个单身汉。正好一对。”
“可爱情呢,伯吉斯?”明妮实在忍不住说出了口。
“哦,那个,”他说道,“你是说姑娘,女人?”
“是的。”
“我年轻时一见姑娘就害羞,”他想了想,说道,“我空下来的时间喜欢体育运动。我宁愿到运动员俱乐部去,也不愿追姑娘,不管哪一天。等我发现一些伙伴起变化了,把女孩子肚子搞大了,不得不结婚,生了一大堆孩子自己又养不活……我看我还不如自顾自呢。后来进了军队,还是那么回事。有老婆或心上人的那些小伙子,比我们单身的可怜多啦,又是想念,又是担心,不知道自己能否活着见到她们,或是担心不知道家里会出现什么情况。还好我和詹姆斯先生一样,是个单身汉。”
“可要是人人都像你和他一样,人类不就要绝种了吗,”明妮说道。
“我看不会有那样的危险的,”伯吉斯鬼鬼地一笑说道。
“我爱你,伯吉斯,”明妮说。
“我那耳背真是个麻烦,”他说道,“除此以外,我觉得我还是很幸运的。我还是把那把刀再擦一遍吧,你说呢,明妮?”
突然,厨房门被推开,小亨利·詹姆斯先生冲了进来。“伯吉斯,詹姆斯先生的情况恶化了,可德沃医生的电话好像出了毛病,”他说,“你能去他家一趟让他来看看吗?”
“当然可以,先生,”伯吉斯说。
于是在二月二十五日,死亡守候开始了。亨利在进入半昏迷状态前对爱丽丝的最后一句话是:“别离开我。”
“当然不会,亨利,”她说道,然后在他身边守了几个钟头,直到实在太疲劳了才退下。其他的家庭成员都轮流在他病榻前守候,让当天和第二天的白班夜班护士都放了假。伯吉斯在床边守侯的时间特别长,注意看着他的呼吸,支起耳朵使劲倾听他偶尔喃喃说出的难以分辨的话。二十七日那天,护士把詹姆斯夫人叫来了,说病人呼吸出现异常,不过险情很快过去了。二十八日,他无法进营养液。下午四点,窗外暗起来了,他的呼吸开始变得急促。德沃医生此时正在房间里和爱丽斯及几个孩子在一起,他平静地说:“大限到了。”可并非如此。聚在他床边的亲属们体力和情感都已耗尽。他们盼着那不可避免的时限到来。可是作者的手指还异常坚韧地扣着生命之线不肯放开。不到万不得已他不会松手。
……就我而言,我在设想这一幕死亡场景时,好像是透过水晶球那透明的弧形表面看到的,也许,亨利·詹姆斯一生最痛苦的事实是,他先是在作家生涯的中段受到羞辱和拒绝,在《盖依·多姆维尔》崩溃时达到低谷,随即又成功地恢复了自己的创造力和信心,写出了后期的几部杰作,被称为现代心理小说奠基之石的《奉使记》、《鸽翼》和《金碗》,然而,第一次痛苦经历后不到十年,他不得不又一次重头经历灾难性的失败。这三部主要的长篇都是他在兰姆舍里写成,并于一九○二至一九○四年间接踵出版,体现出他那令人惊讶的、持续涌动着的创作能力。然而,人们对这几部作品,不是在敬仰中掺着迷惑,就是完全的漠不关心。每一部书都只卖了几千册。这本来就够让人精神消沉的了,可使他意志消沉,抑郁寡欢,最后变成他侄子哈里一九一○年初到兰姆舍时看见的可怜样子:喋喋不休,经常流泪,卧床不起的,是他纽约版的作品集。为了这一版本,他花了好几年时间,挑选文本,修改校对,还为每一选篇写序言,以丰富详尽的资料介绍其创作源起和经过。这部二十四卷本的大部分卷册于一九○八年出版,可他于当年年底从这套书拿到的稿费只有二百一十一美元。他对一位记者说,这一情况“把我完全打趴下了”。评论界对这套书的反应也同样令人失望:只有帕西·鲁波克在TLS《泰晤士报文学观察》上称它为文学发展的里程碑,而大部分报界则干脆对它置之不理。还有让他难受的是,他在文学界的很多朋友,如埃德蒙·戈斯都不同意他大规模修改早期作品的原则,而这样的结果也证明他们意见的正确。又过了一年,选集的命运没有什么改善,他便认为,这整个巨大的工程实际上成了一桩巨大的傻事,不仅使他经济倒霉,更使他名声扫地。在残酷的命运拨弄下,这一经历又恰逢他重燃对剧院的希望和抱负,起初,这样的希望和抱负还使他稍稍摆脱了一些抑郁心情,可当他的希望再次被粉碎时,他便陷入了更为深重的抑郁。一九○八年,优秀的演员兼经理约翰斯通·福波斯-罗伯特森主动提出愿意上演亨利很久前为埃伦·特里写的那出独幕剧,把原作加长,改名为《出高价》,可他在爱丁堡试演之后,就决定在伦敦上演杰罗姆·K·杰罗姆的《来回走过四楼》。该戏引起极大轰动,连续上演了三年,而《出高价》只演了五个日场。差不多同时间受委托写的另两部戏甚至还没演那么多。所有这一切失望加在一起,真使他无法承受。正是由于这些失望造成的极度绝望心情,他才在兰姆舍的花园里点起那堆熊熊大火,烧掉了那些来往信件,让一旁的心怀敬畏的仆人们摸不着头脑。从根本上说,这是对以漠视、冷淡、嘲弄或忽视他作品的文学界的报复。如果他们不需要他的小说,他就尽全力不让他们得到他的生命——他宁愿完全从文学视野里消失,也不愿成为某个“有趣的”小人物,只在传记、书信集和名作家作品的注释里存活下去。他从这一激烈的行为中得到了片刻放松,可不久,他再次陷入深深的消沉。
在他兄嫂的关心下,他后来还是恢复了,又写了几本书,主要是几卷自传,《小男孩及其他》和《儿子与兄弟的笔记》,书受到了文学界的热情欢迎,而此时的文学界已开始把他看做是上一时代的珍贵遗产了。但是他没有完成任何新的小说作品,已经写出的书也一本接一本地停印。还不如不让他知道,他收到为《象牙塔》所支付的数目惊人的预付稿酬,是伊狄丝·华顿就自己的稿酬和斯克里布纳出版社之间所做的秘密协定。当“这优秀的东西”递上名片前来拜访时,他一定会感到,尽管朋友和把他称为“亲爱的大师”的年轻学子们对他表示景仰,尽管他被授予功绩勋章并由此引发祝贺的浪潮,尽管他对自己的作品信念坚定,尽管他在艰难艺术之路上坚忍不拔地开拓着,前进着,尽管这一切,他一定仍然觉得,他没能在世界的集体意识上留下自己思想的烙印,而这正是他开始踏上文学征程时希望能做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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