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作者,作者(节选)
作者:戴维·洛奇
远处钟敲三刻。
“再试一年。”这一年哪里去了?他在这一年里创作了些什么?在剧本创作方面肯定是什么都没有,只除了排演《盖伊·多姆维尔》时磨人的删减润色。他给康普顿送去了《诺言》的一场,觉得后者也许会喜欢剧中的主角,可是康普顿十分恐慌,不愿意接触这样的题材,立刻斩钉截铁地把稿子退了回来,这使他不敢再把东西给别人看了。也许有一天,他可以把它写成一部中篇。他早先向康普顿提议写一部蒙特卡罗喜剧的建议也没有了下文:经过一段耗时长久到了荒谬地步的通信讨论后,他发现情节中根本没有康普顿真正喜欢的东西,而后者提出的修改建议实际上是要他写一出完全不同的戏。浪费了多少时间!自那以后,他的戏全停留在笔记本上,什么新鲜的主意都没想出来过。
那过去的一年里他出版了什么?《黄皮书》里有几个短篇,还有一本《戏剧》,那是他雄心遭遇挫折的令人伤心的明证。书里收了两个剧本:《租房客》(原名《威伯特夫人》)和《解除婚约》(原名《贾斯帕夫人》),可他竭尽全力,都没能搬上舞台。尽管在前言里,他故意用作者卑微的语气承认,这个集子是为纪念失败的实践而出的,并希望读者哪怕只在脑海里补偿性地“虚拟”演出一下,他暗地里还是希望剧评人能和那些先对他的作品大加鼓励随后却出言反对的演出商们针锋相对一番,并心怀懊恼地抱怨说,上剧院看戏的人们被剥夺了观看这两部戏剧的欢乐,他甚至还呼吁演出商做出新的努力来上演这两出戏。虚妄的希望!好一点的评论也只是措辞温吞,糟的则是一片冰冷,而哈尔和戴利两个剧院却根本没有因此感到任何的不舒服。特别让人愤慨的是,他的《贾斯帕夫人》流产(真的只能这么说了)后,戴利剧院竟交上了好运。一月份取而代之上演的《第十二夜》大获成功,戴利剧院的实力也因此越来越强。
就这些了,两个短篇一部剧本,这是他一八九四年拿出的全部成就了吗?《哈泼周刊》上还有他的一篇吹捧杜默里埃的《特丽尔比》的小文章,可一想起那篇东西,就得想起他写那篇东西的情景:当时他脑子晕乎乎的,还未从费尼莫尔的死造成的震惊中恢复过来,他挣扎着写完了文章往杂志一寄,立刻动身去意大利料理这一可怕悲剧的后事。
他轻轻地发了一声呻吟,转身俯卧着,把脸埋在枕头里。他最不愿意想到的就是可怜的费尼莫尔,现在他怎么都睡不着了。但是他缺乏创作能力的情况,其部分原因肯定是她的死造成的。要说已经缓过来了,那他也差不多花了一年的时间。可似乎他并未完全缓过来,因为此时在他意识中,一阵比一阵更厉害地、像从胃的深处涌起的阵阵恶心那样,涌起了他听到那可怕消息时涌向心头的、令他万分悲痛的情感。
钟开始敲整点了。他十分感激这样的干扰,竖起耳朵数着钟敲的次数。一……二……三……四。回归寂静。四点钟。得再过四个小时史密斯才会来敲他的门。得再过十六个小时《盖伊·多姆维尔》才会拉起大幕,开始第一幕“门廊外的花园”。为了引开阴郁的思绪,他暗暗地背起早已滚瓜烂熟的舞台指示:“英格兰西部一处旧宅的花园;房屋正背后、公众无法接近的那部分。中央一根石柱上撑着一块形状像餐桌似的老式石板,用作日晷。近旁有一把花园椅。右边是一道低矮的木门,通向另一处。左边一道高高的园墙,上开一扇绿色的门。舞台深处能看见房屋的一部分,有门厅,门廊,一条短短的石阶。”布景挺漂亮。他对剧本的具体演出没有什么可抱怨的。场景和服装水准都很高,在圣詹姆斯剧院的灯光下进行的着装彩排让人印象深刻。也许除了埃里奥特演的德汶尼许男爵之外,整个演出无懈可击,有些片段甚至更出色。佩弗雷尔太太这一角色相当难演,因为要求演员表达出在大部分时间里都得压抑着的情感,虽说玛里恩·特里和她姐姐埃伦相比尚有不足,可演起这一角色来依然丝丝入扣,令人感动。后来她给角色略微增加了一个动作,就是在第一幕行将落幕之前,走到廊柱边,把脸贴在上面,陷入沉思,这一动作极为微妙。亚历山大也能够传达出主人公不知道该把忠心献给谁而面对两难选择时真正的内心痛苦,这时他已不再关心如何以最合适的姿态摆好漂亮的脑袋和裤子紧绷的长腿了。他在指挥其他演员时做得十分出色。排演在安静和有板有眼的气氛中进行,一点都没有发生偶尔干扰《美国人》排演的吹胡子瞪眼的事情。可惜,十分可惜的是,在剧本第一次通读时,他因患喉炎,无法对演员说话,无法让他们正确地领会自己所演的角色人物,只好悻悻然地干坐在一旁,让亚历山大来完成这项任务。在随后的几次排演中,他尽了最大的努力不时地插话,以弥补这位经理在理解剧本细微之处时的生硬和混乱之处。至于剧本本身,他可是花了大力气,按照亚历山大不容置疑的要求一再缩短而不损失其中最重要的戏剧成分。剩下的每一个字,都经历了好几次细细的推敲,以删除任何可以想见的、哪怕是微不足道的冗赘。经过这样呕心沥血、殚精竭虑的修改,剧本里连一个多余的音节都没有了。简而言之,参与演出的每一个人都表现出了最高的职业精神。那他还紧张什么呢?因为,无论准备有多充分,不把它放在观众面前,就永远不能肯定它是否“行”。
他转过身来脸朝着天,两手合起放在腹部,就像在古老的教堂坟地墓碑上站着的人像那样。费尼莫尔的坟墓上没有雕像,只有一个朴素的十字架。他最后是五月份去墓地的,他逃离了威尼斯以避开成批涌来让他无法忍受的游客。好在那是一次安抚心灵的旅行,他真有点后悔竟把这样一次“朝圣”拖了那么久。他一向喜欢松柏成荫的新教公墓,那里的坟墓大小适度,与一旁的塞斯提斯墓地里堂皇的异教徒金字塔形成鲜明的对比。雪莱和特里劳尼①都安葬在那里,济慈也葬在那里,墓志铭上是一行令人痛苦绝望的诗句:“在此长眠者其名写于水上。”费尼莫尔的墓碑上没有铭文,只有名字:康斯坦丝·费尼莫尔·武尔逊,以及日期:1894。她会喜欢这种言简意赅的,也会喜欢那茂盛地覆盖在洁白光亮的大理石上的长春藤和紫罗兰。
又是费尼莫尔。似乎在这难以入睡的长夜里,他怎么都无法不想起她了,所以还不如别去尝试这么做。要是他真的没心肠,或只有一颗因痴迷词句而干涸了的心,他会对她的死如此感到不安,会那么长久地想着她的死吗?他根本没有必要觉得笔记本里的那些话与自己有关,没必要因此感到难过。可那个生来无心的人,一个好人,品行良好,可就是缺少了最重要的情感功能,这个念头倒挺有趣。设想一下,如果这个人觉察到自己缺少了什么,于是用毕生的时间等待着某一事件的发生,某一十分重要可他却无法确知的事件,然后他把这一虽然模糊却令他十分痴迷的期望告诉了一位女性朋友,可在那女朋友死后他却发现,原来他所缺少的就是接受并回馈那女人一直在给予他的那种爱。也许他可以就此写点什么。不是立刻写,也许几年内都不会写,但总有一天他要为她写写费尼莫尔的故事。这个念头给了他些许平静和满足,他终于觉得睡意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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