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作者,作者(节选)

作者:戴维·洛奇




  那天,她和安德森并肩站在兰姆舍的门前,看着伯吉斯和詹姆斯先生走下鹅卵石山路离开,先生要送他去车站,她突然觉得自己会再也见不到他了,而这种想法让她无法承受。这时候,伯吉斯回头快乐地向她们挥着手,明妮也朝他挥了挥手,但眼泪夺眶而出。那天余下的时间里她不停地哭,因此安德森太太叫她管住自己。伯吉斯离开的日子里,她定期给他写信,告诉他莱伊和伦敦,以及家里的消息,并收到了简短、愉快、表示感激的回信,尽管信里面从没有任何亲昵的表示。他说她知道后一定会觉得好笑,同一个排里的小伙子以为自己在老家准是有个情人,所以才会收到那么多笔迹如此工整好看的信。后来,在五月里,当她得知他受伤后,几乎要昏倒了,但知道他伤得并不严重,并得到批准回来照顾詹姆斯先生时,她简直太高兴了,不断地在脑海里排演着,设想他走进大门的时刻自己将伸出双臂拥抱归来的英雄。不过,等这个时候来临,詹姆斯先生和安德森太太都在场,明妮只好和他握握手,吻吻他的脸颊。
  一同照顾詹姆斯先生自然就使他们靠得更近了,尤其当先生中风后,伯吉斯一直对她很和善,并对她表示谢意,说他俩配合得很好,不过他没有任何罗曼蒂克的表示。她想,是否因为自己不够漂亮呢,或者因为自己比他年纪大(尽管当时没人能从表面看出差异),或者因为伯吉斯觉得她身材更高会使两人在一起显得有些滑稽(他曾跟她讲过一个关于一对恋人很不相配的笑话,他们曾从客厅的窗口看到过河边的这对恋人)?或者是因为他就像詹姆斯先生故事里的那个男人,只是没有注意到她在爱自己?
  
  除夕深夜,詹姆斯夫人把仆人们叫到客厅。她让伯吉斯确定护士正在主人的卧室里,并且保证客厅的门是紧闭的。接着她告诉大家,几天前,她私下里得知詹姆斯先生被列入新年荣誉榜,将获得功绩勋章,第二天,《泰晤士报》就会刊登这则消息,但这之前消息是保密的,她决定在公布于众之前不告诉詹姆斯先生,以免他过于兴奋。他的一位老朋友,即作家埃德蒙·戈斯知道这个奖项,他询问是否能有幸将这则好消息告诉詹姆斯,而且他明天一早就会为此到访。
  “恕我冒昧,詹姆斯夫人,”伯吉斯说道,“这个功绩勋章……是不是就像一个奖章?”
  “我知道这是一个很高的荣誉,获奖人是首相向国王推荐的,”詹姆斯夫人说。说到“国王”时,大家兴奋得有一阵小小的骚动,“类似于骑士勋章,只是不加‘爵士’称号,”她继续说着,语调冷静,几乎很随便。对于这个消息,她个人感到很矛盾。作为美国的共和党人,她认为任何皇室的授予都很可疑,像家庭大多数的成员一样,她对亨利将美国国籍改为英国国籍的决定感到遗憾。另一方面,她只能为小叔子那明显而且非同寻常的受公众欢迎程度感到骄傲。看到眼前那一张张热情而关切的脸,她露出一个为家人感到欣慰的微笑。“戈斯先生告诉我,这个荣誉实际上比骑士勋章更加杰出,因为一次只能有二十四个人获得这个功绩勋章。”
  “哎,这对詹姆斯先生可真是太好了,”伯吉斯感慨着,展开笑容,而琼和明妮也低声附和。
  他们回到厨房后还在热烈地谈着这则消息。
  “我觉得她早应该告诉他了,”琼·安德森说,“假如他今晚就过世了呢。”
  “哦,可别这么说!”明妮说道。
  “这老名人还不准备撒手呢,”伯吉斯说,“我只是希望明天他们告诉他时他能接受。不管怎样,我们应该为他的健康喝一杯,呃?你觉得怎么样,安德森太太?”
  琼说她总会愿意享受一杯波尔多红葡萄酒的,而明妮则并不热衷于喝酒,但觉得最好是随了大家。伯吉斯走到贮藏间,拿回一瓶上好的波尔多酒,以及自己喝的苏格兰威士忌,“我们可以同时迎接新年,”他说。
  琼·安德森摆出一些饼干、干酪和腌制品,伯吉斯倒酒。他们围坐在桌边,举起杯子,伯吉斯说道:“为詹姆斯先生,愿上帝保佑他。”明妮呷着这种浓烈的深红色葡萄酒,觉得有一股暖意涌过全身。伯吉斯在威士忌的舒缓作用下,回忆着他服伺詹姆斯先生的这些年,他在美国的经历,以及在英国乡村大宅里的生活。连平时寡言少语的琼·安德森都变得活泼起来,“那些日子你还没长胡子呢,伯吉斯,”在回顾完一件往事后她说道,“这胡子很配你。”“啊,”他说着笑出声来。“军队从加莱向前线挺进时,所有官兵必须留胡子。我猜想是为了使我们看上去更老成些,要知道,大多数小伙子都很年轻,比我都小好几岁。有些人看上去像学生。哎,不瞒你说,当时我觉得自己腿短,所以感到行军很苦,不过一周内养起胡子倒不难。我的胡子长得比他们都快!”他笑了起来。
  “你的腿并没那么短,伯吉斯,”明妮脱口而出,接着就羞红了脸。
  他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哦,在壕沟里人长得矮倒是有利些,”他说,“走上踏台时就不太可能会露出脑袋。”
  “那你是怎么受伤的?”明妮大胆地问他。
  “哦,那是被迫击炮打的。”他用手比画着迫击炮陡直的射击弧度,手高高地抬起又放下。“如果射程准确的话,躲都躲不了。你知道它射来了,但根本来不及躲开。”
  他过去从没说过这么多的战争经历。明妮很想知道更多,不过伯吉斯转变了话题。已经接近午夜,于是他建议大家悄悄地到客厅去(詹姆斯夫人已经睡了,而夜班护士正在主人卧室里,在病人身边打盹),打开灯,推开框格窗,这样他们就能听见钟敲响十二下了。他们的眼睛过了一会儿才适应黑暗。由于照明限制,切尔西岸边的煤气灯很昏暗,船只在河上来往着,只露出航行灯光。在和平时期,电灯会照出阿尔伯特桥的轮廓,它的剪影就处在他们左边下游地带,而此时几乎看不出来。位于切因道一角的国王之首和八只铃铛酒巴的门时开时闭,随之一阵嘈杂和钢琴声泻在幽暗的夜色里。虽然官方考虑到,过量饮酒会对战斗力产生影响(据《泰晤士报》说,皇家在此期间已经戒酒),但依照惯例,经营许可时间已被延长。明妮俯瞰着隔开卡莱尔公寓入口和堤岸的小花园,看到一对对情侣正享受着黑暗,在光秃秃的树下拥抱着。她靠近伯吉斯,直到能碰着他,希望他会把手臂环在她腰间,但是他没有利用这样的良机。教堂敲响了午夜钟声,声音来自他们背后的切尔西,从巴特西越河而来,他们听到了大笨钟铜锣般微弱而清晰的声音。
  “新年快乐,琼!”伯吉斯说,一边热情地吻着她的脸庞。他转身以同样的方式祝福明妮,但明妮抱住他,歪过脑袋吻他的嘴,感到他柔软的胡须顶着她的嘴唇,而他的身体却惊讶得僵硬起来。
  “新年快乐,伯吉斯,”她喘着气,匆匆地跑出了房间。
  
  埃德蒙·戈斯,多才多艺的文人、诗人、批评家、散文家、翻译家,兼最近从图书馆员位置退下来进入贵族院的议员,他已经和亨利·詹姆斯相识了三十五年。次日上午十点过后不久,他如约到访。
  “新年快乐,纪德,”当她在门厅里为他拿帽子和手套,并帮他脱去那件灰色大衣时,他如此问候着。他的上衣是灰色的,和他灰色的头发和下垂的灰白胡子很相衬。要不是他不锈钢框架的眼镜后面那双明亮的蓝色眸子,他或许就是外面河上飘起的雾之化身。
  “谢谢您,先生,同样祝福您。”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早吗?”
  “哦,知道!不过我不知道他是否会理解您,先生,”明妮说,“他今天上午身体很不好,可以说神志不太清楚。”
  “真遗憾。”
  明妮带他走进主人的卧室。为詹姆斯的肺部着想,窗帘拉上了,为的是阻挡外面的湿冷空气,屋里只点着一盏加了灯罩的台灯。房间里黑得让戈斯几乎得摸索着走到床边。作家仰卧着,沉重地呼吸着,闭着双眼。
  “他睡着了吗?”戈斯悄悄地问明妮,今天没有护士当班。
  “也许吧,先生。有时很难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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