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作者,作者(节选)

作者:戴维·洛奇




  
  [在圣詹姆斯剧院,《不太开心》刚结束,观众席里响起了友好的掌声,迟到的人们,包括杜默里埃夫妇,正在入座,他们微笑着,和老朋友老相识打着招呼,乐队正演奏着“盖伊·多姆维尔”序曲,乐曲是由剧院的音乐指导兼指挥沃尔特·斯洛特将几首反映上一世纪风味、轻快愉悦的老歌糅合到一起的。在G排中,《女性》杂志的戏剧评论员塞西尔捋着小胡子,脚和着音乐的节拍啪啪地敲着地面。塞西尔实际上就是从前叫阿诺德·班内特的年轻人,他是那份带有温和的女性主义倾向的周刊的助理编辑(杂志的铭言是“向前进,别太快”)。他在负责组稿并编辑诸如《在家的职业姑娘》、《富裕家庭的女性比穷困家庭的女性更易争吵吗?》和《如何保养欧芹》一类文章和文摘的同时,还主持“音乐与哑剧”的定期栏目,用塞西尔的笔名写剧评文章,用巴巴拉的笔名写每周书评。那种杂志,要在那里干还真得是个万金油。
  沃尔特·斯洛特以一段花腔结束了序曲,他转过身来,鞠躬,微笑,接受观众彬彬有礼的掌声。剧院里的灯光暗淡下去。用上了电,这样的效果就比较容易实现,尽管亚历山大并没有受到诱惑,不愿意随大流地在演出进行时让观众席陷入几乎完全的黑暗之中。他知道,来这里看戏的都是西区的时髦人士,他们喜欢在整个演出过程中,而不是仅仅在上下半场的间隙,都要不仅能看见别人,还能被别人看见。
  乐队又演奏起来,这一次的曲调稍微轻柔了一些,第一幕开始了,观众习惯性地安静下来。阿诺德·班内特掏出笔记本和铅笔。大幕拉开,观众中传出一阵表示赞同的嗡嗡声。他用速记在笔记本上记道:“场景出色,老式花园,很漂亮,鲜花逼真!”对做剧评的人来说,会做速记可是个非常有用的优点。有时候,他觉得能速记是他做过的事情中最聪明的一件。要没有速记的本事,他决不可能成为事务律师助手,也就不可能来到伦敦,那他就可能依然在父亲位于亨利街的事务所干活,终日厌烦地打着呵欠,看着时钟慢吞吞地滴答滴答走着,看着灰蒙蒙的窗外几百座瓦罐筒子上冒出的黑烟在空荡荡的大街上空弥漫开去。可他现在没有那样生活,而是坐在了伦敦的一家剧院里,看着亨利·詹姆斯的戏。虽然他读亨利·詹姆斯小说时并不总是感觉愉快,却十分钦佩这位作家,认为他是小说艺术的巨匠,而他自己也暗暗地将满怀的壮志放在了小说创作上(他在切尔西的住所的一个抽屉中还放着自己写了一半的小说,而且他的一个短篇小说已经被《黄皮书》录用,即将发表,亨利·詹姆斯也在为这本杂志写稿)。他环顾四周,不知道能否在观众席里看见作者,尽管就算他看见了,也未必敢上去打招呼,因为他患有结巴症,每当他最想说得流利时,偏偏就张口结舌。]
  
  他想走出剧院去,反正他就坐在排尾,要走十分容易,可到哪里去呢?显然不能回德维尔花园,要不史密斯夫妻俩准以为他神经不正常了;也不能去酒吧,时间有点紧,也可能出问题,所以这念头已被打消了;也不能去“革新”,没准会在那里撞上什么相识的,给一把拉住,刨根问底地问他为什么不去出席自己剧本的首演;更不能在大街上溜达,那里什么样的妓女流氓都有。他只好咬紧牙关,努力把精力集中到眼前的戏上。剧情讲的好像是一位心气平和的英国政客,他的妻子高傲自负,这政客曾经犯过一个错误,但尽管如此,人们眼见一个不道德的女人不顾一切地威胁说要揭发他,对他还是抱有同情,也同意他那位年事已高的贵族朋友提出的拯救计划。这位年事已高的贵族显然是以作家为原型的,他一张嘴准能蹦出句自相矛盾的警句来:
  
  “父亲,我就爱空谈。这是我惟一略知一二的事情。”
  “看来你活着完全是为了找乐子。”
  “父亲,还有什么值得为之而活呢?”
  
  观众笑出了声。与此同时,《盖伊·多姆维尔》也将开始了。他脑子里想象着开幕时的场景:漂亮的花园,弗兰克·亨伯尔从花园木门、女佣范妮从屋子里同时走出。“在叫您呐,先生!对不起,先生,我以为您是多姆维尔先生。”“多姆维尔先生不在屋子里吗?”“不在,先生,确实不在,我就是出来找他的。”——这时他意识到,圣詹姆斯剧院才是他现在真正想去的地方!可为时已晚。真是个天大的傻瓜!
  
  [第一幕进行得很顺利。伊丽莎白·罗宾斯应亨利·詹姆斯之邀,和休·贝尔夫人一起坐在他的包厢里,而詹姆斯本人没有来。随着剧情展开,伊丽莎白为作者感到大大地松了口气,更别提为她自己了。她还清楚地记得,当《美国人》受到令人扫兴的评论,《贾斯泼夫人的方式》的演出被取消,她花了多大力气才使作者那受伤的心情稍有好转,她很高兴这一次不需要再重复那样的责任了。她十分崇拜作为小说家和文艺评论家的亨利,为能成为他的朋友而感到荣幸,但是两人的关系总使她感到很吃力,有些尴尬,原因是两人都和戏剧有牵扯。就是说,她内心深处一直怀疑对方是否真有戏剧天赋。他写完一段戏就要念给她听或让她看手稿,总体来看,他写的东西是能上演的:情节结构巧妙,对话听来十分顺耳,但它们总缺少了些什么,她只能这么说,他缺少的是作为艺术表达之媒介的对于戏剧的热情。他着迷于戏剧,同时又瞧不起它,并不把自己最佳的思想用在其中(而用到的想法通常也不是原创的)。亨利对戏剧的态度有时候让她想起一位上了年纪的叔叔,他很愿意和小外甥外甥女们玩孩子游戏,他玩得很严肃,很认真,蹲下身去让自己和他们保持平等,勤奋地学着游戏规则,尽最大努力在游戏中把孩子们打败,玩着玩着就动了真格,好胜心强得有点过分,结果在游戏中花去了大把大把的时间,而他本该把这些时间用在和他的天赋更相匹配的地方。
  可是《盖伊·多姆维尔》的第一幕使她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了。他把这戏读给她听已经有一些日子了,这段时间里,剧本质量大有提高,演得也极为出色,特别是亚历山大和玛里恩·特里。亨利语言中的那种优雅有时候使他的台词显得空虚和不自然,现在却和这一段剧情的动作十分合拍,而这段剧情本身又非常引人入胜。间或,前排座位中传来几声咳嗽,但是她能感觉到,整个剧场的观众都带着欣赏的神情专注着结尾的几场戏。玛里恩·特里独自一人留在台上,她那迅疾而来的希望被突然地打了个粉碎,众目睽睽之下,她把脸贴在门廊的柱子上,大幕落下,第一幕结束了。掌声骤起,其响亮程度很难简单地用观众中有很多作家的朋友来加以解释。
  “瞧,简直太妙了!”弗洛伦丝边使劲拍着巴掌边凑着她耳朵说道。
  “太妙了,”伊丽莎白附和道,“可惜亨利没在,看不到这个场景。”
  “也听不见这掌声!”
  *
  “干得漂亮,亲爱的,”等玛里恩·特里走到台侧时亚历山大悄声对她说道。
  “阿力克,一点没问题吗?”她问道,“我在门廊的那个动作行吗?”
  “完美无缺,”他说道。
  两人和剧组其他演员都分散回到各自的化装室去了,他们相互交换着愉快的眼神,但没有说话。大家都明白,第一幕进行得不错,但是如果大声嚷出来,那只能是自找倒霉。另外,亚历山大想到,第二幕要难对付得多。
  
  “唔,我得说,戏让人看得挺开心的,”乔治·杜默里埃对爱玛说道。这时,观众席上所有的灯都打开了,眼前光灿灿的,鼓掌的声音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嗡嗡的交谈声。“亲爱的,你觉得喜欢吗?”
  “很喜欢,场景真漂亮!你觉得那些花是真的吗?”
  “佩姆,我还真没注意到那些花,我全神贯注地看戏了。”
  “没错,情节也很好。”
  杜默里埃笑了,“下次见詹姆斯的时候,你可别为那些花向他祝贺。”
  “齐齐,别傻了,我当然不会的啦。”
  两人随着缓慢移动的人流在走道上挪着脚步,遇上了汤姆·格瑟里,就是读者们熟悉的《笨拙》杂志上笔名为“范斯特伊”的幽默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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