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作者,作者(节选)

作者:戴维·洛奇




  “你要让我们挨罚啊,”伯吉斯对她打趣说,“招引齐柏林飞艇。”
  “对不起,伯吉斯,”明妮怯怯地说,“我当时慌了神。”
  他们在二楼的绿屋里发现主人陷在扶椅里,他十分憔悴,气喘吁吁的,一只手搭在胸口,或者说是胃部(很难说他背心下面两个部位的交接处在哪里),脚边散落着掉下的纸张。伯吉斯脱去主人的衣服,把他扶上床,给他服下胃痛时常服的药。但是气喘吁吁的症状持续着。他已经折腾了一夜。次日一早,斯金纳医生被唤来了。医生通过听诊器发现他心律不齐,诊断为间歇性心动过速,开了些洋地黄制剂,建议亨利尽快去心脏专家詹姆斯·麦肯齐先生那里看看。于是大伙在莱伊住了三天后就不得不准备返回伦敦。
  明妮·纪德将主人病发时她从地板上拾起的纸张交给主人。那是些信件,都出自同一个人,有的正文中还插了一点素描。
  “啊,谢谢你,纪德,”他说,“可怜的杜默里埃!我正要烧掉,可不幸的是,我正开始阅读它们。”
  “先生,我该把它们烧了吗?”明妮问。
  亨利微弱地笑了笑。“不,不用,谢谢了,纪德。让它们逃过——呃——大屠杀吧。不知怎么的,它们逃过了最后一劫,而且,它们毕竟没什么危害。可怜的齐齐没有恶意。”然后他将信放在绿屋的抽屉里。
  
  詹姆斯·麦肯齐先生确认了斯金纳医生的诊断,作家确信了这点,很是忧伤。他曾于一九○九年向这位著名的内科医生咨询过,当时他深信自己得了和哥哥威廉一样的心脏疾病,可医生说他的心脏没有毛病——实际上就是说,只要有合理的饮食和定期运动,他根本不会有什么毛病。当然,这话令病人松了口气,但也使他觉得自己的人格受到了轻微的损伤,有患上疑心病之嫌。现在看来他总算是有“心脏”了。他在给朋友们的信中讲述了这个意思,并对他们的回信感到欣慰。他专心地扮演着被确诊的病人,很少外出,夜里从不出门。他那位伦敦的医生,那个有着异国色彩、令人浮想联翩的名字的德沃医生定期到卡莱尔公寓来看他。他试图在十一月稍微干点活——完成对鲁珀特·布鲁克《美国来信》的介绍文章。他曾掉过眼泪,为这个英俊、侠义的年轻诗人之死深深地感伤。詹姆斯在坎布里奇遇见过这位诗人,他当时还是个魅力非凡、前途无量的大学生,随后他就满怀热情地投入了文学事业。事实上,布鲁克的死不是阵亡,而是在去达达尼尔的船上患了血中毒,这显然够不上“如果我死了……”那种预言式的崇高,可是却加重了这句话的痛苦,使战争中那么多年轻人悲剧性地丢失生命的情形变得更意味深长。
  他口述完对介绍的最后修正,发现自己不想再继续写那部正在创作的小说《象牙塔》了。这让他觉得有些不安,因为斯克里布纳已经给了一笔惊人可观的预付款,但战争使任何小说题材都显得琐碎。他将另一部未完的小说手稿通读了一遍,小说暂名《往昔的感受》。年初时,他已派西奥多拉·鲍桑格到兰姆舍将它取来,当时他希望这种鬼故事和仿古作品的结合会更受欢迎,可后来他又失去了继续写下去的愿望和精力。十一月下旬,他连续好几晚心神不宁和失眠,因此精力涣散,白天无法做比写信更费力的事。十二月一号,他给在美国的侄女佩吉写了封信,信里有“笔从我手里掉落”的话。这纯粹是修辞上的夸张,因为信是口授的,但后来表明,这封信带有预见性。
  次日一早,伯吉斯·诺克斯同往常一样在八点叫醒主人。半小时后,明妮·纪德正在餐桌上摆放早餐,听到从詹姆斯先生的卧室里传来了一声喊叫,接着就发现他穿着睡衣躺倒在地板上,被台灯的电线缠绕着,他是在摸索叫唤铃时将台灯从床边的桌子上拉下来的。
  “哦,詹姆斯先生,主人!”她喊着,在他身边跪下,“伤着了没有?”
  “这丛林中的野兽,”他呢喃着,“它出现了。”
  “这里没有野兽,主人,”她说着,一边环顾四周,怀疑是不是门房的猫莫名其妙地进入了房间,“您只是跌倒了,没事的。”
  明妮叫来了伯吉斯,然后他们一起把主人扶上床。他重重地倚在他们身上,拖着那条似乎麻痹的左腿。德沃被喊来了,明妮跑到拐角处西奥多拉·鲍桑格和同伴布莱德利小姐同住的房间,告诉她詹姆斯先生好像得了“某种中风”。
  “他能讲话吗?”西奥多拉首先这么问。
  “哦,能的,小姐。但是他思绪恍惚,他说野兽什么的,丛林中的野兽。”
  “那是詹姆斯先生一个故事的题目,”西奥多拉说,“那是其中一个最好的故事。”
   “哦,我明白了,小姐,”明妮说道,尽管她没真懂。
  “我穿好衣服就来,”西奥多拉说。她正穿着一件家常服,还没梳洗完毕。
  后来她回忆说,这还是万幸的,那中风并没有影响到HJ的语言能力,因此他还能以独特的修辞来形容自己的不幸。“我以最漂亮的姿势经受了一次瘫痪性中风,”德沃给他检查完后,他近乎骄傲地告诉了西奥多拉。至于对朋友范妮·普罗瑟洛——那天朋友来看望他,并被允许进入卧室——他吐露说在自己跌到地上时听到一个声音,不是自己的,它清晰地说:“这非凡事件终于发生了!”
  这非凡事件确实在迫近,但还有段距离。亨利足以亲自口述发给在美国的侄子哈里的电报,他措辞小心,不至于令人惊慌:“今晨轻微中风,无严重症状,有周到照顾,昨日曾写信给佩吉。”但是当夜他又一次中风。德沃叫来了詹姆斯·麦肯齐先生,后者表情沉重,提议要雇请专业护士。亨利兄长的孀妻威廉·詹姆斯夫人即佩吉和哈里的母亲,致电告之自己将搭乘最早一班船前往。“她不该这样的,不必如此,”亨利说着摇摇头,战栗地联想到在大西洋上搜寻德国潜水艇的事。“路西塔尼亚号”的恐怖事件依然令他记忆犹新,但是他没有设法阻拦她。这当口,秘书接管了家务,包括雇请护士、安排仆人的职责、回复有关朋友的询问、发布通告、禁止客人拜访,甚至谢绝电话,因为铃声会打扰病人的休息。
  
  西奥多拉·鲍桑格毕业于切尔滕纳姆女子学院和伦敦大学的大学学院,完全能应付这场危机。从某种程度上说,自一九○七年后她的整个人生就是为此作好准备。那年八月的一天,她还是一个二十七岁的年轻女子,供职于佩瑟里奇小姐书记处位于伦敦的事务所,当时她很吃惊地听到附近桌旁有人将亨利·詹姆斯的《奉使记》(她很喜欢的一部小说)中的一段话读给一个打字员:“庭院很宽敞,对公众开放逗号……令我们那位朋友明白了不少事情逗号……令人起敬的距离和方法分号……这屋子逗号……完全是旧时的居家风格逗号……也是他一直盼望着的老巴黎风格破折号……有时候他极为喜欢这样的风格逗号……有时候又对此深感痛切破折号……楼梯宽大逗号……扶手上的蜡层已经年代久远逗号……”
  “老天,还有多少逗号?”打字员抱怨着,“他那讨厌的句子似乎没完没了。”
  “这一句再有三行就完了,”她的助手说。
  “再有三行!”打字员叫道,“我全没头绪了。”
  西奥多拉无法掩饰自己的好奇,走到年轻女子那里,向她询问。她得知对方要应征亨利·詹姆斯的打字员一职,因为前任打字员结婚走了。他那不同寻常的复杂句法,他以口述小说来代替普通的手写,以及那年轻打字员随意从《奉使记》中挑选段落来练习之事,这一切显然令人吃惊,
  “我好羡慕你,”西奥多拉说,“我没法想象还有比这更棒的活。”
  “行啊,欢迎你来做,”那个打字员说道,“哪天你给我好好写一封简明坦诚的求职信。”
  西奥多拉无法相信这份幸运,“你是说——我可以取代你去申请?”
  “我很乐意脱身。”
  “真的?”
  “真的。不过你得住在莱伊。据说那是个死气沉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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