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作者,作者(节选)

作者:戴维·洛奇




  “我不介意。”
  “你会打字吗?”
  “不会,不过我可以学。”
  “行,那么就在雷明顿打字机上学,非得是雷明顿的。”
  佩瑟里奇小姐竭力劝阻西奥多拉申请这份工作。“你住在伦敦会发展得更好,”她说,“被一个名作家雇佣会没有安全感。”但西奥多拉并不看重安全感。在《奉使记》中她喜欢的一段是关于那个中年男主人公兰伯特·斯特莱瑟在巴黎的花园里劝诫他年轻的朋友小比尔哈姆:“别忘了你还年轻——多幸福那么年轻;反之,你要为之高兴,无愧于它,尽自己所能;不这么就错了。你具体在做些什么并不那么重要,只要你活着。如果失去生命你还能有什么?”在西奥多拉看来,为作家工作就是对这忠告的最好实践。
  于是她获准使用一台适用于办公室的雷明顿打字机,在接受亨利·詹姆斯面试前及时地自学了打字。他十分文雅,在雇用她之前没有测试其打字能力,甚至未询问她的打字速度,不过他确信对方对雷明顿打字机是熟悉的。这些年来,他早已习惯了那清晰的键盘敲击声,甚至这声音似乎对写作还起着关键的协助作用。当写作进展顺利并思如泉涌时,作家明晰的叙述和西奥多拉在键盘上的间歇性敲击之间就形成一种节奏,这让她觉得自己就像是钢琴家在为声乐家伴奏。于是,“我的雷明顿公主”就成了作家对她的一种昵称。
  这是亲昵,而非轻佻。西奥多拉习惯穿考究的黑色套装,朴素的衬衣,让人不会产生轻佻感。她举止得体,身材苗条挺拔,容貌端正,五官略显中性。她的后发梢剪得很短,头发柔柔地卷曲着拂过额头,遮住了那对乌黑的大眼睛,它们专注地观察着周围,却丝毫不流露主人的内心世界。她的嗓音低沉悦耳,很有质感,从不激扬。她无疑是位淑女,一定会为亨利·詹姆斯所喜爱描述的某一处乡村住宅增色不少,不过只有婚姻才会使她具有这种素质,而她本性喜好独身,这与她的雇主颇为相像。她的身世不俗,不过经济拮据。在一笔微薄的嫁妆或大学教育之间,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即选择担起自食其力的责任。
  或许还没有像他们两人那样配合默契的作家和秘书。她安详、沉默、冷静,而他则反复无常、好说话,并且焦虑不安。在长久的停顿中,她静静地坐着,镇定自若,他则在花园屋里来回踱步,或是倚在壁炉台上,将头埋在双手中,从脑袋里榨取“那惟一的词”,而她从不试图提出建议。出于崇拜,她欣赏他的作品,并对他后期的成熟风格持有个人观点,但是她从不奢望对此提出丁点批评。她具有绝对的忠诚和谨慎,惟一遗憾的是,她受聘于作家时,后者已过创作巅峰,若能参与完成那部伟大的三部曲《奉使记》,以及《鸽翼》,《金碗》等作品,那该是多大的荣耀呀。那时,她不得不着手完成当时不受好评的纽约版亨利·詹姆斯小说故事集,作家童年和青年时代回忆录,以及其他次要作品的一些前言。然而她认为,能如此密切地参与这位声名显赫的作家的创作生活,哪怕是作家的晚年生活,都是命运对自己的眷顾。
  
  第二次中风发作的次日,亨利喃喃着说:“鲍桑格小姐,我觉得你或许应该把我——呃——我患病的实情告诉华顿夫人。”西奥多拉没告诉他自己早就这么做了。关于他的病,有一个次要情节他并不知道。
  十月份,他从莱伊返回后不久,伊狄丝·华顿从伦敦的一家旅馆打来电话。那时,华顿刚从她在法国的作品创作中抽出空来,那是有关慈善的战争作品,内容从筹集救护车款项到救济失业的巴黎高级女装的女裁缝师。照她典型的作派,她无论怎样都会设法在战争期间让司机开车载着她穿过英吉利海峡,带着亨利去见他们在温莎的朋友霍华德·斯特吉斯。亨利总是很喜欢阅读她写来的关于在巴黎游历的信,她在和平时期坐着大马力潘哈德车出游的记叙是他休闲时候的最好读物,但现在他身体如此虚弱,无法完全等值地回报她不辞辛劳的造访,多年来他一直用模仿英雄诗体的术语如“旋风公主”、“无以伦比的她”、“火鸟”,以及“毁灭天使”等来形容她。他很感谢她,但是又告诉她,说自己病得无法外出,甚至无法招待来客。当她问及是否可借用几小时西奥多拉的秘书服务时,亨利几乎没法拒绝。毕竟她在一九一三年为明妮·纪德在黑斯廷斯的母亲慷慨支付了病中的看护费用,使纪德能继续照顾亨利,而且当伯吉斯·诺克斯一年后去参战时,她还把自己的男仆借给他。西奥多拉过去对伊狄丝·华顿只有匆匆之瞥,通常在尘土飞扬和尾气烟雾中见她在兰姆舍的大门口驱车进出。此时,西奥多拉心中早已默许了这种借用,并为自己与这位著名的小说家和国际社交名流如此近距离地接触感到好奇。
  距离确实很近。在布鲁克大街巴克兰旅馆的套房里,华顿夫人接见了她。她身穿考究的织锦粉红色睡袍,恰当好处地突出了她裸露着的圆润胳膊,并戴着皮毛镶边的蕾丝帽。据西奥多拉测算,这种行头会用光自己一年的服装预算。夫人用了一种浓郁的香水,这让西奥多拉在这间过于闷热的房间里感到压抑。房内窗户紧闭,夫人半倚在躺椅上,抽着放在烟架上的土耳其烟。西奥多拉端坐着,穿着自己那件最不破旧的、剪裁得体的套装,双手交缠着放在膝盖上,她眼中的伊狄丝·华顿显得既庄重又放浪,传闻中后者在私生活上的出轨似乎真的有迹可循。华顿夫人很快就承认自己并不需要西奥多拉的秘书服务,这只不过是获知亨利·詹姆斯健康状况的一种伎俩。尽管西奥多拉对夫人在装扮上所下的工夫有些抵触心理,但是她意识到后者对作家健康的关心是真诚的,而且在需要时也会给与实际的帮助。于是,她坦率地叙述了作家的身体状况,并答应让华顿夫人随时获悉相关信息。她不时地以写信的方式告知对方作家的情况,还在12月4日那天往巴黎发了关于詹姆斯先生两次中风并正在康复的电报。
  
  次日,伊狄丝·华顿回电如下:“若适宜我可来访”,不过西奥多拉认为没这个必要。亨利自信到竟然质疑用“瘫痪”一词来形容自己的中风是否恰当,并要求从词典中找寻另一词来替代。几天之后,他表示希望口述自己的情况让人记录下来。德沃认为这一举动无甚弊端,或许还有些益处,于是那台雷明顿打字机就像一件医疗仪器似的被搬入了主人的卧室,而西奥多拉就同往常一样坐在了键盘前。
  “只要有任何适宜记录的机会,此事于我庄重而关键,”他口述着,“我指的是,这些事做起来既烦人又可恶。”“可恶”这个形容词让西奥多拉有些吃惊——在亨利的口述中这词有点重了——她注意到“这些事”的复数形式在语法上有点疏漏,但是总的说来他的句子结构似乎没什么错误,而且,尽管他的思绪有些矛盾,但是还算连贯。“这就是我大致的心理状况,”他总结道,“只是,我确信自己会发现有众多新的世界要征服,即使它们会以愚弄我为乐。”
  然而,几天后,他出现了神志混乱的症状。当她将卡莱尔公寓二十一号的地址给作家看时,他询问西奥多拉自己是在哪里,并说:“真奇怪,这也是海德夫人的住址。”于是他认为伯吉斯要带他去拜访海德夫人。他正在发烧,医生诊断他因为肺部血块而导致了栓塞性肺炎。他在拉上窗帘的幽暗卧室中仰卧地睡着,在鼾声中呼吸着,嘴角下垂,牙齿落光,脸颊深凹,看到这些,西奥多拉觉得这位伟大作家,这位“亲爱的主人”(他让年轻的崇拜者们如此称呼他)的光环最终消散了,而此刻他不过是一位人们在任何一家医院的病房中都能看到的普通的患病老人。
  令她惊讶的是,次日晚她被叫去记录他的口述,内容很多,不太连贯,但是充满了引人注目的短语和生动的比喻。“此外,在这种情况下,要保持步调已经很困难,我们听到了历史的步伐,这对于瘸腿的悲哀实质又意味着什么呢?我们往往禁不住会与所有这些饥饿愤怒的女人一同在路边的尘土里打滚……她们从帝国之鹰身上拔下羽毛,攥得满手都是,令人恐惧,她们保持着这个姿态,顾不上什么名声,而那只鹰则满嘴血腥地转向她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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