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作者,作者(节选)
作者:戴维·洛奇
当天晚上,詹姆斯夫人到达卡莱尔公寓。她穿着制作精良的老式衣服,是黑色绸缎和精纺毛料质地,银白色的头发从耳畔后卷,在脑后拢成结,光洁的脸上没有妆粉的痕迹。她仿佛穿越时间,从维多利亚时期或是与之同时代的新英格兰时期,来到了战争年代破败不堪的伦敦。虽然西奥多拉提醒她,先生可能会感到困扰,因为当天早些时候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在科克,她还是执意立刻就见亨利。“怎么会在科克?”詹姆斯夫人大声地表示惊讶,“他此生只去过那里一次,就在几年前。”西奥多拉领着她走进昏暗的卧室,礼貌地退回到门边。“鲍桑格小姐,让我们单独呆会儿。”詹姆斯夫人的口气与其说是建议毋宁说是命令。亨利仰卧着,被单拉到下巴,并塞在腋下。为了见嫂子,他刚刮过脸,椭圆形的大脑袋在枕头上闪着微光,就像被云团围绕的球状体月亮。他一只眼睑耷拉地半闭着,一边虚弱地抬起一只胳膊,在夫人走向床铺时将这只手伸了出来。
“亨利!”
“爱丽丝!”
她恰好和丈夫的妹妹有着同样的名字,对威廉和亨利这个有着好几代人的家族而言,这在指称上总会造成一团混乱。她俯下身,吻了吻他的前额,不知道他是否清楚她是哪个爱丽丝。“我不敢想象你是怎么到这里的,”他说着,表明他是明白的,尽管“这里”或许是把切尔西当成科克了。但他似乎很高兴见到她,并将她的手握了好一会儿,仿佛从中获得了慰籍。事实上,她经历了大西洋的风暴和潜水艇的威胁才来到这里的,但是什么都不能阻挡她,因为她在威廉临终时答应过,自己会在他弟弟的弥留之际前去探望的。她已经六十六岁了,不过身心强健,有着一生都在照料多病的詹姆斯家人的经验。那天夜里,她在客房里快要入睡时回想起来,一八八二年亨利探望临终的母亲,并参加了母亲的葬礼,在回英国的途中经科克停留过,因此在他混乱的大脑里,科克和死亡或许有种联系。她那位伟大的心理学家①<、sup>曾独创了“意识流”一词,他准会对这种汇集了各种念头的联想实例发生兴趣,她真希望自己可以告诉他这一切。
詹姆斯夫人明白,第二天要安排布置家务。这是她的权利,不过她对此的态度有些磨人,这伤害了西奥多拉。事实上,爱丽丝在保护家族隐私和尊严上多少有些偏执,她认为西奥多拉举止专横,好像自己在亨利中风后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她对西奥多拉不时地称雇主为“HJ”而不是“詹姆斯先生”有些恼火,她尤其不赞成西奥多拉和那个臭名昭著的伊狄丝·华顿有联系,这事被西奥多拉不慎提到过。
于是西奥多拉开始意识到,除了一些必要的秘书工作,自己已不必在公寓里帮忙了。她认为这样对待自己很不公平,但掩盖了自己受到伤害的情绪。她坚持每天打电话到公寓,询问HJ的身体情况,并在合适的时候去看望他,她注意到这段时间里大家都越发显得紧张。詹姆斯夫人对护士们照料病人的工作指手画脚,让护士们很是懊恼,她对英国仆人的态度也很生硬。这时,HJ身体和精神状态每况愈下。他以为自己又到了科克,或是在都柏林、爱丁堡、纽约什么的,当他肯定自己是在伦敦后,便指责仆人们联合起来欺骗他。他似乎间歇地意识到自己是处于幻觉中,不过各种幻觉状态此长彼消地继续着。
有一天,他问詹姆斯夫人,“你觉得我的疯病影响了大家吗?”他从枕头上抬起头,焦虑地抓住她的胳膊。
“你指的是兰姆舍吗,亨利?”
“不,不是,”他说着,不耐烦地摇摇头,“这房子!这房子!如果戏院会发现……”他往后垂下头,表情极度忧虑,她意识到他以为自己是在剧院里。
圣诞节前几天,西奥多拉打电话过去,当时詹姆斯夫人正在小憩,护士也没当班,于是她抓住机会去探望病人。他睡着了,在软垫、枕头和凌乱的床单之间很不舒服地张开身体躺着,头懒懒地倚靠着,像一个被遗弃的木偶,裸露的双脚从毯子下面伸出来。没有刮过胡子的脸显得很憔悴,摸上去很冰凉。她整好床单,帮他盖好脚,一边想着他能否活过新年。
对大多数英国人来说,那年的圣诞节很阴郁。那是大战期间的第二个圣诞节,它的临近令人很具讽刺意味地想起一个在一九一四年八月广为流传的说法:“‘圣诞节一切都玩完’,还记得这句话吗?”伯吉斯把这话说给正围坐在厨房餐桌旁的明妮和琼听。“总有点希望的!”他每天都看《泰晤士报》,即使詹姆斯先生已经没法对报纸上的战争消息有兴趣了,这报纸依旧每天都送到公寓。消息并不让人感到鼓舞。加里波利战役不光彩地结束了,同盟军撤退了,他们平稳地执行撤退,这是整个令人遗憾的事件中惟一根据计划进行的步骤。在西部战场,大规模的秋季战役困陷泥潭,几乎没有占领任何新的阵地,疲惫不堪的军队正在备冬,并在计算伤亡人数。首相在回答议会提问时说,自战争开始,已有五十万英国士兵死亡、失踪和受伤。“伯吉斯,你也是其中之一,”明妮说。“唉,是其中幸运者之一,”他沉郁地回答。尽管食物还没有实行配给,但供应不足,而且很贵。琼·安德森抱怨说,没有葡萄干她不知道该怎么来做圣诞布丁,不过她一直答应要为圣诞节大餐准备一只鹅,为此她得支付家禽贩子一笔巨款。
后来,大家几乎没有时间享用晚餐。圣诞节那天,病人的情况发生了新的、令人警惕的转变:他很不安静,脑子依旧很乱,不停地想起床。大家试图要阻止他时,他便生气地大骂起来。圣诞节次日,情况更糟。他坚持要去客厅,把胳膊搭在伯吉斯和明妮的肩膀上,两个人刚将他半抬半拉地送进去,他就不住地请求要换张椅子。他的身子很重,死沉死沉的。晚上,西奥多拉来探望他,发现护士在走廊上歇斯底里地发作着,诺克斯和纪德则在厨房里累得瘫软,而詹姆斯夫人则在客厅一角独自呆着,神色惶恐。詹姆斯夫人抱怨说她请求德沃医生用足量的吗啡使亨利安静下来,但是医生拒绝了。
然而,第二天事情有了好转。经过这位资深医生的指示,一张脚上装有轮子的沙发被送到公寓,这样就能很方便地将亨利从卧室送到客厅。伯吉斯把沙发向上推到窗边,于是亨利就可以看到外面在棕色的河面上来来往往的船只和游艇。他一直很喜欢这道风景,而且似乎从中得到了慰籍,于是推他到窗边就成了每天的例行工作。他一连几个小时地注视窗外,神情安静,显得很满足。伯吉斯静静地坐在一旁,不时地让他喝点柠檬大麦汁,或是拿着碗喂他喝汤,“就像一名护士,”明妮就是这么告诉琼·安德森的,“要我说,事实上,他对詹姆斯先生比普通的护士都要体贴。”
明妮自从一九○五年开始在兰姆舍干活以来,就一直很喜欢伯吉斯,但他们的关系在那些日子里有些不同。她二十三岁,而他自称十九岁,不过他看上去还要年轻些,因为他身材矮小,而且长着一张光洁坦诚的脸,一只短平的翘鼻子。那时人们都喊他小男仆,他的工作是擦鞋,清洁刀具、门前台阶、窗户,以及跑腿等各项杂务。在仆人的排位中,他在管家帕丁顿之下,在做客厅伺从上他俩地位相差无几,她更为年长和成熟的外表与伯吉斯的性别和他在家中的长期供职很相当。他们之间的关系,首先是相互嘲弄、揶揄、竞争,就像姐姐和弟弟。但是后来几年詹姆斯开始让伯吉斯做他的男仆,给他买了几套衣服,教他如何为主人刮脸,在主人外出时如何挑挑选和折叠衣服,让他读书以提高修养,并为他减轻了仆人的家务杂事。伯吉斯在谈吐和举止上变得文雅起来,尤其是在工作时,而詹姆斯先生就变得越发依赖他来管理自己的实际生活。一九一○年,詹姆斯先生和病中的哥嫂一起去美国,伯吉斯就随同前往,几个月后,当詹姆斯返回时,他已经成了世界名人,做任何事情都显得自信准确,似乎也更英俊了。伯吉斯事实上成了男管家兼贴身男仆,成了仆人们心照不宣的领头人。明妮很崇拜他,并总是竭力努力工作,以给他留下好印象,不过直到一九一四年八月他加入了皇家萨塞克斯第五营,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爱上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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