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水泥花园

作者:[英国]伊恩·迈克尤恩 作 裘德 译




  母亲死的时候,在我最强烈的几种情感之下隐藏着一种冒险和自由的感觉,这种感觉我自己都几乎不敢承认,它就是从五年前那一天的记忆中来的。可现在却一点兴奋感都没了。这些天来白天太长,也太热,整个家都像是睡着了。我们也不再坐在外头了,因为风从高层住宅区和它们后面的几条主要街道上吹来一种很细的黑色尘土。而且热归热,太阳却似乎总是照不破一团高高的黄云;我看到的一切都似乎溶进了逼人的日光中,变得毫无意义了。汤姆看来是唯一感到满意的了,至少白天如此。他有个朋友,就是跟他一起玩沙子的那个。汤姆似乎并没注意到那堆沙子已然不见了,他那个朋友似乎也没再提我瞎编的有关她母亲的故事。他们跑到更远些的地方去玩,在那些已经毁掉的预制房屋里进进出出。到了傍晚,他那个朋友回家后,汤姆就变得脾气很坏很容易哭鼻子了。他想得到注意时最经常的就是去找朱莉,搞得她烦不胜烦。“别老是缠着我,”她会呵斥他。“离我远点,汤姆,就一分钟。”可根本没什么效果。汤姆似乎已经下定决心他现在就该由朱莉来照顾。他哼哼唧唧地跟屁虫一样跟着朱莉,苏和我想逗逗他时他理都不理。有天傍晚,天还挺早的,汤姆特别难缠,又碰上朱莉比平时火更大,她突然在起居室里一把揪住他把他的衣服扒了下来。
  “行了,”她不断说,“你已经达到目的了。”
  “你这是干吗?”苏盖过汤姆的抽搭声说。
  “他要是想要个母亲,”朱莉叫道,“那他就该听我指挥。他应该上床睡觉了。”当时还不到下午五点。汤姆被脱光了以后,我们听到他的尖叫声还有放洗澡水的声音。十分钟后汤姆又回到我们面前时已经穿好了睡衣,已经完全服服帖帖,乖乖地让朱莉领他上楼去自己的卧室睡觉。她下来后拍了拍手将想象中的灰尘拍掉,笑得开心得不得了。
  “他要的就是这个,”她说。
  “碰巧你还最擅长这个,”我说。话听起来比我的原意还要酸一点。朱莉轻轻踢着我的脚。
  “小心点,”她喃喃道,“否则就轮到你了。”
  我们在地窖里忙活完之后,朱莉和我马上就补觉去了。苏因为夜里睡了一段时间,她就没再睡,白天由她照顾汤姆。我临近傍晚的时候醒过来,嗓子里像要冒烟,而且热得要死。楼下没人,不过我能听到汤姆在外面玩的声音。我弯下腰从厨房的水龙上喝水时有一群苍蝇嗡嗡地绕着我的脸打转。我蜷起脚心光脚走路,因为水槽周边有一层黄色的粘粘的东西,可能是泼翻了的橙汁。我还没完全醒明白,就头重脚轻地上楼去了苏的房间。她正背靠墙横坐在床上。她两膝高抬大腿上摊着本打开的笔记本。我一进门她就把手里的铅笔放下把本子啪地一声合上了。房间里很气闷,她像是已经在里面待了好几个小时了。我在床沿上坐下,离她很近。我想跟她聊聊,可不想聊昨晚的事。我想有个人能摸摸我的头。苏把两条瘦腿紧紧并在一起,仿佛下定决心不肯先开口。“你在干吗呢?”我最后盯着她的笔记本道。
  “没干吗,”她说,“就写点东西。”她双手拿着笔记本紧贴在肚子上。
  “写什么呢?”她叹了口气。
  “没写什么。就随便写写。”我把笔记本从她手里抢了过来,背过身去打了开来。在她伸出胳膊挡住我的视线之前我已经看到了其中一页顶端的一行字,“星期二,亲爱的妈妈。”
  “还给我,”苏吼道。她的声音听来竟如此陌生,如此意想不到的粗暴,我只得让她从我手里把本子夺了过去。她把本子放在枕头底下坐在床沿上,目不转睛地盯着面前的墙壁。她脸涨得通红,脸上的雀斑颜色也更深了。太阳穴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突突直跳。我耸了耸肩决定走人,可她头都不抬。我一走出去她就砰地把门摔上而且锁上,我走开的时候听到她在哭。我敲了敲她的房门叫她。她哽咽地让我走开,我只得照做。我来到浴室把手上干了的水泥洗掉。
  埋葬母亲之后有一个星期我们都没吃过一顿热饭。朱莉去邮局把钱取出来买了大包小包的东西拎回家,可她买的蔬菜和肉我们谁都没碰,直到必须扔掉为止。我们吃的是面包、奶酪、花生酱、饼干和水果。汤姆狼吞虎咽地一连干掉几大块巧克力看来就不再想要别的了。要是谁乐意沏点茶,我们就喝茶,不过大部分时候我们都直接喝厨房的自来水。朱莉买东西回来的那天,她给了苏和我每人两英镑。
  “那你拿了多少?”我问她。她把钱包啪一下合了起来。
  “跟你们一样,”她说。“下剩的用来买吃的用的。”
  没过多久厨房就成了个臭气熏天苍蝇云集之所。除了把厨房的门关起来之外我们谁都没觉得该采取点什么措施。天太热了。后来有人,不是我,把肉给扔了出去。我受到鼓励,清除了一些牛奶瓶,把空的包装盒收集起来并且打死了十几只苍蝇。当天夜里朱莉跟苏和我说我们该对厨房采取点什么措施了。我说,“我今天已经在厨房里干了好多事了,你们俩倒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姐妹俩笑了起来。
  “都干了什么?”苏说,我告诉她们后她们哈哈大笑,何至于这么可笑。
  “哦,”她们俩相互说。“都几个星期了他终于干了点分内的活儿。”于是我决定从此对厨房的事务袖手旁观,结果搞得朱莉和苏也决定不再管它了。一直到几天后我们做了顿饭的时候,才终于打扫了一下厨房。与此同时苍蝇已经遍布了整幢房子,而且在各个窗户旁边聚成一堆一堆的,往玻璃上撞的时候竟然不断发出铿铿的声响。
  我每天早上和下午都手淫一次,而且轮换着地方干,从一个房间换到另一个房间,有时候我原本打算去外面的花园的,却惊讶地发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仰面朝天盯着天花板看。我仔细在镜子里打量自己。我出什么问题了?我想用我眼睛里的映像吓唬自己,结果却只觉得不耐烦和微微的反感。我站在我房间的中央听着遥远、不间断的车响。然后我又开始倾听孩子们在街上玩的声音。这两种声音混合在一起而且像是朝我的头顶压下来。我再次在床上躺下,这次我闭上了眼睛。当一只苍蝇爬过我的脸时我决定纹丝不动。我在床上实在是待腻了,可我能想到的任何活动都让我觉得没劲。为了刺激一下自己我想起了楼底下的母亲。如今她对我而言不过就是个既成事实了。我起身走到窗前站了几分钟,望着外面被烤焦了野草和远处的高层住宅区。然后我又在房子里转了一圈看看朱莉是不是回来了。她经常消失不见,通常是在下午而且一连好几个钟头。我问她去了哪里的时候她告诉我管好我自己的事就成。朱莉还没回来,苏则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要是我敲门的话她就会问我想干吗,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才好。我想起了那两镑钱。我从后门离开家翻过围墙,这样汤姆就看不到我也就不会吵着跟我一道出去了。根本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我抬脚就朝商业区跑了起来。
  我根本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想等我看到东西之后就知道了,哪怕不止花两镑,这么一来我至少就有了想要的东西,有了可以琢磨的对象了。我一路跑下去。主要的商业街上除了汽车之外空空荡荡。那天是星期天。放眼望去我看到的唯一活人就是一个身穿红色外套的女人站在过街天桥上。我搞不懂她干吗大热天穿件红外套。也许她也搞不懂我干吗要一路奔过来,因为她像是一直在盯着我过来的方向。她离我还有挺远的一段距离,可她看起来却很眼熟。没准是我学校里的某位老师吧。我继续朝过街天桥走去,因为我不想显得很突然地转向。我一边走一边故意朝左边的橱窗里看。我可不想在大街上碰上学校的老师。我想我可以就这么从她下面过去,如果她还待在那儿,假装根本没看到她。可距离天桥五十码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要朝上看。那个女人原来是我母亲,而且她也正在看着我。我停下脚步。她已经把重量换到了另一只脚上,可她仍然待在原地没动。我又开始朝她走去。我发现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很难挪动而且我的心脏简直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我马上就要呕吐了。我几乎到达天桥底下时,我再次停住脚步朝上望去。我不禁长出了一口气,我呵呵地笑出了声。那当然不是母亲,那是朱莉,只不过穿了件我从没见过的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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