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水泥花园

作者:[英国]伊恩·迈克尤恩 作 裘德 译




  “那到底怎么回事?”我站在她正背后。她望着镜中的自己,没看我。
  “你就想不出别的途径了?”
  我摇了摇头。“没有别的途径了,除非是你自己做的。”
  朱莉大笑。“就从来没有人送件礼物给你吗?”
  “谁给你的?”
  “一个朋友。”
  “什么样的朋友?”
  “啊哈,你还看不出?”
  “是个臭小子。”
  朱莉站起来转过身看着我,把嘴唇缩得又小又紧就像个浆果。“他当然不是个姑娘,”她最后道。我有种模糊的概念,即身为朱莉的兄弟我有权过问她男朋友的事宜。可朱莉看来却压根不支持这么种观点,所以我的受挫感更甚于好奇心。她从床头桌上拿起一把指甲剪,在靠近死结的地方把我脖子上的缎带剪断了。她伸手一拽让它落到地板的时候说,“去吧,”然后轻轻地在我嘴唇上一吻。
  
  7
  
  母亲死了三个星期后我开始重读苏在我生日那天送我的那本书。我很惊讶地发现自己当初竟有那么多内容没注意到。我从没注意到亨特船长多么注意保持飞船的干净和整洁,特别是在穿越太空的漫长旅途中。每天,照地球上的时间算,他都沿一架不锈钢梯子爬下来视察餐室。烟蒂、塑料餐具、旧杂志、咖啡杯和泼出来的咖啡乱七八糟地在屋里悬浮着。“现在我们已经没有地球引力使事物保持在自己的位置,”亨特船长告诉第一次参加宇宙飞行的电脑技师们,“所以我们必须格外努力保持清洁。”在无须做出紧急决定的漫长时间里,亨特船长是以“阅读以及重温世界文学名著,还有就是在一本巨大的不锈钢装订的日志中写下他的思考”消磨的,“此时科斯莫,他忠实的猎犬趴在他脚底下打瞌睡”。亨特船长的宇宙飞船是以光速的百分之一速度飞越太空的,为的是寻找将孢子转化为怪兽的能量之源。我怀疑假如飞船一动不动地固定在外太空了的话,他还会不会关心餐室的状况或是世界文学名著。
  书刚读完我就带着它下楼想给朱莉或苏。我希望别人也来读读它。我发现朱莉独自一人坐在起居室的一把扶手椅里,两脚缩在身子底下。她正在抽烟,我进去的时候她斜转过头来,将烟柱朝天花板喷去。我说,“我还不知道你抽烟呢。”她又抽了一口,敷衍地点了下头。我拿着书走向她。“你该读读这本书,”我把书放在她手里。
  朱莉盯着封面看了挺长时间,我也就站在她椅子背后一起看。那个怪兽,样子模仿一条章鱼,正在袭击一条宇宙飞船。远处亨特船长的飞船正赶来营救。我此前倒是真没仔细研究过封面,眼下它看起来实在可笑。我觉得挺惭愧的,就像我自己画的似的。朱莉把书举过肩膀还给我。她就捏着书的一个角。
  “封面是不怎么样,”我说,“不过内容真有些好东西。”朱莉摇了摇头,喷出更多的烟,这次是直接朝房间对面喷。
  “不是我看的那类书,”她说。我把书反扣在桌子上绕到朱莉的椅子前面。
  “这话什么意思?”我说。“你怎么知道这是哪类书?”
  朱莉耸了耸肩。“管它呢,反正我不太想看什么书。”
  “你只要看了开头就放不下了。”我再次把书捡起来盯着它看。我也不清楚自己干吗这么急切地想让别人读这本书。突然,朱莉一弯腰把书从我手里拿了过去。
  “好吧,”她说,“如果你真这么希望我读,那我就读读吧。”她说话的口气就像是面对一个马上就要哭鼻子的小孩。我火了。我说,“别只为了让我高兴去读,”并想把书从她手里拿回来。她把手一伸故意让我够不到。
  “不行,”她笑眯眯地说,“当然不行了。”我抓住她的手腕把它拧到后面。朱莉将那本书换到另一只手上然后让它滑到背后。“你弄痛我了。”
  “还给我,”我说,“这又不是你看的那类书。”我把她往一侧拽,这样书就露出来了。她由着我这么做,没再继续挣扎,我拿着书到了房间的另一侧。朱莉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一边揉着手腕。
  “你到底什么毛病?”她几乎耳语地道。“你真该被锁起来。”
  我们面对面坐在房间的两侧,很长时间谁都没言语。朱莉又点了根烟,我则翻看了书中的几个章节。我的眼睛在印刷的字行间移动却视而不见。我希望能在离开房间前对朱莉说几句抚慰性的话。可我想不出一句听着不觉得傻的话。而且,我还告诉自己,她这是自找的。昨天我因为用手指甲弹汤姆的脑袋把他给弄哭了。他于是就在我卧室门外头大哭大闹把我给吵醒了。他躺在地板上抓着脑袋鬼哭狼嚎,惹得苏都从自己房间里跑了出来。
  “是他自己的错,”我说,“一大早就开始鬼哭狼嚎。”苏摸着汤姆的头。
  “一大早!”她的嗓音盖过了汤姆的哭嚎。“已经快一点了。”
  “对我来说仍然是一大早,”我吼了一声然后又回到床上。
  对我而言起床根本就没什么意义。吃没有任何特别的趣味,而且我还是唯一没有任何事情可做的。汤姆整天都在外头玩,苏泡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写日记而朱莉则跟那个送她靴子的家伙外出。她不出去的时候就在为出去做准备。她长时间泡在浴缸里,整个家都充满了一种甜香,比厨房散发出来的气味还浓。她花很长时间洗头梳头还有就是描眉画眼的。她穿上我之前从没见过的衣服,一件丝绸的罩衫和一条棕色天鹅绒裙子。我早上醒得很晚,手淫之后就再睡过去。我做的梦虽算不上真正的噩梦,不过也是那种我挣扎着想醒过来的坏梦。我拿那两镑钱买了鱼薯条,完了我再向朱莉要钱时她话都没说就递了张五镑的钞票给我。白天我听收音机。我想着夏末返校也琢磨着找份工打,可对这两样我都没什么兴致。午后我有时候就在扶手椅里睡着了,虽说我起床才不过几个钟头。我照着镜子发现痘痘已经从脸上蔓延到了脖子两侧。我怀疑它们不久就会遍布全身,不过即便如此我也懒得操太多的心。
  朱莉最终清了清喉咙道,“怎么说?”我目光越过她看着厨房的门。
  “我们把厨房清理一下吧,”我突然道。这正是该说的话。朱莉马上站起身来,模仿着电影里的黑帮,香烟屁股叼在嘴角。
  “你终于开口了,老弟,终于开口了。”她朝我伸出手来把我从椅子里拽起来。
  “我去叫苏,”我说,可朱莉摇了摇头。她假装屁股后面塞着一把斯特恩式轻机枪,一个箭步冲进厨房打它个落花流水,所有已经长了毛的盘子、苍蝇和绿头蝇、已经摊倒四处蔓延的那一大堆垃圾。朱莉一气猛射,喉咙后部像汤姆玩打仗游戏时一样发出突突突突的声音。我站在一旁琢磨着自己是不是也该加入这场游戏。朱莉猛一转身朝我的腹部一阵猛射。我倒在她脚边的地上,一张黄油的包装纸离我的鼻子尖只有几英寸远。朱莉一把薅住我的头发把我的脸转过去。她手里的枪此时变成了一把匕首,抵在我的咽喉上说,“动一下我就从这儿捅进去。”然后她跪下来用拳头抵在我的裆部附近。“或者捅这儿,”她颇富戏剧性地耳语道,我们俩都哈哈大笑。朱莉的游戏结束得非常突然。然后我们就开始清扫垃圾杂物,将它们装在纸板箱里最后倒到外面的垃圾筒里。苏听到我们的动静也下来帮忙。我们疏通了下水道、清洗了墙壁并擦干净了地板。苏和我洗盘子的工夫朱莉出去买吃的。她回来的时候我们刚好干完,然后我们就开始切菜准备做一大锅炖菜。菜炖上之后朱莉和苏就开始清理起居室,我则跑出去擦窗户。我隔着一层水雾看到姐妹俩把所有的家具都集中到房间的中央,几个星期以来我第一次高兴了起来。我觉得很安全,仿佛我属于一支强大、秘密的部队。我们干了足足有四个多小时,工作一件接着一件,我都几乎意识不到自己的存在了。
  我拿了几块垫子和一块小地毯到花园里用一根棍子扑打尘土。我一门心思扑在这上头,这时听到后面有声音就掉头一看。是汤姆和他一个住在高层住宅区的朋友。汤姆穿着苏的校服,膝盖上血淋淋的,想必是摔了一跤。如今汤姆经常穿着苏的裙子在街上玩。别的孩子都没像我设想的那样取笑他。他们似乎压根就没注意到。对此我简直不能理解。我要是在汤姆的年龄——或不论什么年龄穿了姐姐的裙子,早就玩完了。他牵着朋友的手站在当地,我则继续干我的活儿。汤姆朋友的脖子上围了条围巾,样式跟我的很像。他们简短地谈了两句,我因为正在砰砰地敲打没听到他们说什么。然后汤姆大声说,“你这是在干吗?”他告诉了他并说,“你干吗穿了条裙子?”汤姆没搭话。我又拍打了几下地毯然后再次停下来对汤姆的朋友说,“汤姆干吗穿条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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