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水泥花园

作者:[英国]伊恩·迈克尤恩 作 裘德 译




  我醒过来的时候又黑又冷。我闭着眼睛摸索被单。我模糊地记得曾躺在预制房屋里。我还在那儿吗?我搞不懂自己怎么会赤身裸体躺在一个光秃秃的床垫上。有人在哭。是我吗?我跪起来把窗户关上,突然想起我母亲已经死了很长时间了。一切马上都各就各位,我躺下来浑身哆嗦着侧耳倾听。哭声很轻柔,持续不断,呜呜咽咽,来自隔壁。听起来反让人心安,有一会儿我听到的只是它的声音,意识不到那是呜咽。除此之外我也不再有别的好奇。我不再哆嗦,马上就闭上了眼睛,仿佛一场演出一直延迟着等我就位,我看到了一系列生动的画面。我睁开眼睛,看到同样的画面就在黑暗中上演,眼皮马上又合上了。我不明白我为什么需要这么多睡眠。我看到一个非常炎热的午后拥挤的海滩。到了该回家的时候。我母亲和父亲走在我前面,拿着几个轻便折叠椅子和一包毛巾。我跟不上他们。巨大的圆形卵石硌着我的脚。我手里拿着一个小风车玩具。我哭了,因为我累了,想让父母抱。父母停下来等着我,可我就要走到他们身边时他们又转过头继续往前走了。我哭着哭着就嚎了起来,别的孩子都停下正在干的事看着我。我把风车给扔了,有人捡起来递给我,我摇了摇头,嚎得更响了。我母亲把手里的折叠椅子递给我父亲,朝我走来。她把我抱起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透过她的肩膀看着一个正拿着我的风车而且盯着我看的小姑娘。微风吹动着鲜亮的风翅噗拉拉地转,我拼命想把它要回来,可那个小姑娘已经落在我们后面很远了,现在我们走在了人行道上,我母亲的步伐很有节奏感。我继续小声哭着,可我母亲似乎充耳不闻。
  这一次我睁开眼睛完全醒了。窗户关上后我这个小房间又热又闷。隔壁的汤姆还在哭。我站起来头晕眼花地撞到衣橱上。我打开衣橱找我的衣服。我塞在里面的灯泡滚落在地板上摔碎了。我大骂了一声。又是黑又是气闷,我都快窒息了,怎么找得下去。我朝房门走去,两手伸在前面,皱着眉头。我在楼梯平台上站了一会儿等着眼睛适应灯光。楼下朱莉和苏正在讲话。我刚才的开门声使汤姆暂时住了嘴,现在他又哭起来,是那种勉强的、没有说服力的哭,朱莉根本就不会担心。她卧室的门开着,我就悄悄地进去了。房间里只亮着一个光线非常昏暗的灯泡,起先汤姆并没注意到我。他已经把毯子被单都踢到了婴儿床的床尾,他平躺着,光着身子,抬头看着天花板。他发出来的声音活像是一种枯燥的歌唱。有时他似乎完全忘了他在哭,声音也就停一会儿,然后他又想起来了,再加大声音继续哭。我就这么站在他后面足足听了有五分钟时间。他一条胳膊伸在脑袋后面,另一只手在玩弄他的小鸡鸡,用他的食指和拇指又拽又揉。
  “哇噻,”我说。汤姆脑袋向后一斜,没怎么吃惊地看着我。然后他的目光又转回到天花板并且重续他的哭腔。我靠着婴儿床的床栏俯下身去粗暴地说,“你什么毛病?就不能闭嘴吗?”汤姆的哭腔变成了一哽一哽的真哭,泪水滚在他脑袋两侧的床单上。“别哭,”我说,手忙脚乱地想把床栏放下来。灯光实在太暗了,我看不清该怎么把挂钩解开。我弟弟满满地吸足两肺的气之后尖叫起来。这么一来我就更难集中精力了,我握起拳头打了挂钩一下,抓住那些垂直的栏杆开始摇晃,弄得整张床都晃动起来。汤姆倒开始笑起来,不知怎的挂钩松了,床栏掉了下来。他用他奶娃娃的声音叫道,“再来!我想让你再来一次。”我在床尾那堆被单和毯子上坐下来。我们互相盯着对方,这时他换回到正常的声音说,“你为什么一件衣服都没穿?”
  我说,“因为我觉得热。”他点了点头。
  “我也觉得热。”他把胳膊把脑后一抱,把身体躺平,现在更像个晒日光浴的,不像个婴儿了。
  “你就因为这个哭的?因为你觉得热?”他想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我说,“哭不是搅得更热吗?”
  “我想让朱莉上来。她说她要上来看我的。”
  “你为什么想让她上来?”
  “因为我想这么做。”
  “可为什么呢?”汤姆恼怒地弹着舌头。
  “因为我想要她。”
  我抱起胳膊。我突然很想审审他。
  “你还记得妈吗?”他嘴巴张开了一点点,点了点头。“你不想要她吗?”
  “她死了,”汤姆愤怒地说。我在婴儿床上安顿下来。汤姆挪了挪给我的两条腿让出点地方。我说,“就算她死了,你不希望是她而不是朱莉上来看你吗?”
  “我到过她的房间,”汤姆自吹自擂。“我知道朱莉把钥匙放在哪儿。”我几乎从来都没想过她那间上了锁的房间。我想起母亲的时候总是想起地窖。我说,“你在那里面干吗了?”
  “没什么。”
  “那里面有些什么东西?”汤姆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哭腔。
  “朱莉把东西都搬走了。所有妈的东西。”
  “你想要妈的东西干吗?”汤姆紧盯着我,仿佛我的问题毫无意义。“你拿她的东西来玩?”我问。汤姆点了点头,学朱莉的样噘起了嘴巴。
  “我们玩扮人的。”
  “你和朱莉?”汤姆格格笑了。
  “我和迈克尔,真笨!”迈克尔就是汤姆那个高层住宅区的朋友。
  “你穿上妈的衣服扮她?”
  “有时候我们扮妈和爸有时候我们扮朱莉和你有时候我们扮朱莉和德里克。”
  “你们扮我和朱莉的时候都干吗了?”我的问题对汤姆来说再次没有了意义。“我是说,你们干了些什么?”
  “就是玩嘛,”汤姆含混地说。
  一是因为灯光照在他脸上的角度,还因为他有了自己的秘密,汤姆看起来像个躺在我脚下的聪明的小老头。我不知道他信不信天堂。我说,“你知道妈现在在哪儿吗?”汤姆盯着天花板说,“在地窖里。”
  “你什么意思?”我轻声道。
  “在地窖里。用水泥埋在那个柜子里。”
  “谁告诉你的?”
  “德里克说的。他说是你把她弄进去的。”汤姆转身改成侧卧,大拇指没塞进嘴里,不过放在嘴边。我摇着他的脚踝。
  “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汤姆摇了摇头。他从来就分不清一件事是昨天还是一个礼拜前发生的。“德里克还告诉了你些什么?”汤姆坐起来,咧开嘴笑了。
  “他说你还假装那是条狗。”他大笑道。“一条狗!”
  汤姆用被单的一角把自己盖住,翻个身又侧躺下了。他把拇指尖放到双唇间,不过眼睛仍然睁着。我把背后的一个枕头归置了一下。我喜欢就这样待在汤姆的床上。我刚才听到的一切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大不了。我很想把床栏竖起来整晚都坐在这儿。上次我睡在这床上的时候每样事情都有人照看和安排。我四岁的时候曾经以为我晚上做的梦都是我母亲为我造的。如果她早上问我梦见了什么,她有时候会问,那是为了听听我是不是讲了实话。那之前老早我就把这张婴儿床让给了苏,我两岁那年,可是现在躺在上面却觉得非常熟悉——那种咸咸的、潮呼呼的气味,床栏杆的排列方式,那种像是受到温柔的囚禁的隐秘的快乐。很长时间过去了。汤姆的眼睛睁了睁马上又闭上了。他吮着伸进嘴里的大拇指。我还不想让他睡着。
  “汤姆,”我低声说,“汤姆。你为什么想做个奶娃娃?”他说话时带着细细的哭腔,像是马上就要哭出来了。
  “你在压我,压死我了。”他从被单底下有气无力地踢我。“你压死我了,这可是我的床……你……”他声音没了,眼睛紧紧闭上,呼吸也稳定为稳重的节奏。我看了他一分钟左右,这时门口一个微弱的响动才使我意识到我也成了别人观看的目标。
  “看看,”朱莉走进来时自言自语道。“看看你。”她戳了我肩膀一下,然后用手捂住嘴巴把笑压下去。
  “两个光屁股的宝宝!”她把床栏拉起来,挂好,然后把胳膊肘靠在婴儿床上高兴地冲我微笑。她已经把头发盘起来了,几缕又细又长的发丝拳曲地垂在两耳旁边,耳朵上还戴了颜色亮丽的玻璃珠子耳坠。她白色棉质罩衫的扣子一直松到露出乳沟,她的皮肤是那种很深很暗的棕色。她噘着嘴唇,可忍不住的微笑又不断把嘴唇拉开。她身上又甜又浓的香水味把我包裹起来,我坐在那儿傻乎乎地咧开嘴笑着,直望进她的眼睛。为了取笑,我把拇指伸到嘴里并抬手遮住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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