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水泥花园

作者:[英国]伊恩·迈克尤恩 作 裘德 译




  “你怎么回事?”她说。“看起来这么虚弱。你这些天都把自己给怎么着了?”她对上了我的眼神,于是我们俩都笑了。我们在商店外面看到了我们映在平板玻璃窗上的映像。朱莉扣住我的手说,“你看你苍白成什么样子了。”我把手抽回来,我们走进商店的时候她口气坚定地对我说话,就仿佛我是个孩子。
  “你真该出来晒晒太阳。对你有好处。”回家的路上我想起很久前有段时间,你不跟朱莉说话她根本就不会开口。如今她正兴奋地跟汤姆说着马戏团,还停下来在他身边跪下用纸巾把他嘴唇上的冰淇淋和鼻涕擦干净。
  我们到了家门口的时候我决定我暂时不进屋。朱莉把我手里那十磅重的水泥袋接过去说,“这就对了,你在外头晒晒太阳。”当我沿着我们的街道朝前走时,才注意到街道已经大变了样。简直不像条街道了,它成了条穿过一个几乎全空了的废品站的路。除了我们自家的房子以外,就只剩两幢房子还没推倒。在我前头有一群工人正站在一辆施工卡车周围准备回家。我走到卡车跟前的时候车正好发动起来。有三个人站在车后驾驶室的顶上攀着车梁。其中一个看到我之后猛地把头往我这边一扭跟我打个招呼。然后,当卡车在路缘石上一颠时,他指着我们家房子的方向耸了耸肩。当初那些预制房屋现在只剩下地基里面的大石块。我走过去站在一块石头上。跳过这块大石就是原来是墙壁的沟槽。沟里长着看起来像是小莴苣的野草。我沿着墙壁的痕迹走过,前脚跟紧挨着后脚尖,想着一家人就住在这么个水泥长方形里该是多么奇怪。现在已经很难辨别这是否就是我曾来过的那个预制房屋了。你根本就没办法把它们区分开来。我脱下衬衣,铺在最大的那个房间的地板中间。我平躺下,两手伸开在地上,这样我的手指就能晒到太阳了。我马上就觉得热得喘不过气来,皮肤因为出汗刺痒难耐。不过我下定决心坚持下去,躺在那儿做起了白日梦。
  我醒过来的时候觉得很奇怪,我为什么不在自己的床上。我哆嗦着摸索我的床单。我站起来后头开始作痛。我捡起衬衣慢慢走回家,中间停下来一次自我欣赏我胸部和胳膊上的血红色,在暮色中颜色看起来格外地深。我走进厨房的时候看见地窖的门开着,而且听到底下有说话声和刮擦声。
  德里克袖子挽起,正在用一把镘刀往那道裂缝里填湿水泥。朱莉手叉在后腰上站着看他干。
  “帮你擦屁股呢,”德里克见我进来后说,不过他明显很是自得。朱莉见到我像是很高兴,仿佛我出海了好多年似的。
  “你看看你,”她说,“你晒得多好。你看起来真可爱。他看起来不是很可爱吗?”德里克咕噜了一声继续俯身工作。那气味已经淡了不少。德里克一边把水泥抹平一边透过齿缝轻轻吹着口哨。他背朝我们的时候,朱莉朝我眨了眨眼,我假装要抬腿踢德里克的屁股一脚。德里克感觉到了什么,他仍背对着我们问,“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什么,”我们俩一起说,开始大笑起来。德里克手拿镘刀朝我们走来。我很意外地发现他讲话的语气像是很受伤。
  “也许最好还是你来做,”他说。
  “哦不,”我说,“你在这方面比我强多了。”德里克还是想把镘刀塞到我手里。
  “那是你的狗,”他说,“如果是条狗的话。”
  “德里克!”朱莉抚慰地说。“还是请你来做吧。你说过你会做的。”她把他领回到柜子旁。“如果杰克来做,免不了又会裂道缝,弄得到处都是臭味。”德里克耸了耸肩,重新干起来。朱莉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挂在一个钉子上的夹克取下来。她把它搭在胳膊上也拍了拍它。“乖猫咪,”她轻声道。这次德里克没再理会我们的轻笑。
  他把活干完后挺直了身子。朱莉说,“干得好!”德里克朝她微微一躬,想拉住她的手。我也说了句类似赞赏的话,可他没朝我的方向看。上楼来到厨房,德里克洗手的时候朱莉和我站在旁边伺候着。朱莉递给他一条毛巾,他擦手的时候又想把她拉到自己身边。可朱莉走到我身边把手搁在我的肩膀上夸我脸上的颜色。
  “你看起来真是强了百倍,”她说,“对吧?”德里克正在以迅速、剧烈的动作系他的领带。朱莉像是已经完全控制了他的情绪。他整理了一下袖口,伸手要他的夹克。
  “我看他像是晒过头了,”他说。他朝门口走去,我一度还以为他要走了。其实不是,他弯下腰拎着一个旧袋泡茶包的一角把它捡起来,朝垃圾桶的方向扔去。朱莉在水壶里加满水,我溜达进起居室去找茶杯。
  茶终于沏好之后,我们站在厨房里喝茶。现在他已经穿上了西装,领带也打好了,德里克这才更像本来的他了。他站得笔直,一只手端着茶杯,另一只手拿着茶碟。他问了我几个学校和打工的问题。然后他很小心地说,“你肯定一直非常依恋那条狗。”我点了点头,等着朱莉改变话题。“他什么时候死的?”德里克问。
  我说,“是她。”大家都停顿了片刻,然后德里克稍有些不高兴地说,“那么她是什么时候死的?”
  “大约两个月前。”德里克转向朱莉,祈求地望着她。她微微一笑,给他的茶杯加满了茶。他冲着她和我之间的空间讲话。
  “是条什么狗?”
  “哦,你知道的,”朱莉说,“杂种的那类。”我加了句,“大部分是拉布拉多。”突然,我仿佛感觉有一条狗从某个地方朝我抬起深陷的眼睛。我摇了摇头。
  “你介意我们说到它吗?”德里克说。
  “没关系。”
  “你怎么会想到把她埋在那里面呢?”
  “感觉上像是把她保存了起来。就像那些埃及人。”德里克简略地点点头,仿佛一切疑问都得到了解决。
  正在这时汤姆进来了,跑到朱莉跟前就吊在她腿上。我们挪动了一下位置,把我们站立的圈子稍微扩大一点。德里克想摸摸汤姆的头,可汤姆把他的手推开了,德里克的茶也有些泼到了地板上。他盯了水渍一会儿说,
  “你原来喜欢科斯莫吗,汤姆?”汤姆扔抱着朱莉的腿,这时身子朝后仰着看了看德里克,然后格格一笑,仿佛这是他们之间一个持续进行的玩笑。
  “你记得科斯莫的,我们的狗,”朱莉飞快地告诉他。
  汤姆点了点头。
  德里克说,“没错,科斯莫。她死的时候你难过了吗?”汤姆又一次朝后仰过去,这次看的是他姐姐。
  “你坐在我膝盖上哭了,不记得了?”
  “记得,”他淘气地说。我们都密切地望着汤姆。
  “我哭过,对不对?”他对朱莉说。
  “没错,我还把你抱到床上,记得吗?”汤姆把头靠在朱莉的肚子上,似乎陷入了沉思。朱莉急于想使汤姆摆脱德里克,就放下茶杯把汤姆领到花园去了。他们出门的时候,汤姆大声说,
  “一条狗!”而且嘲弄地大笑起来。
  德里克在口袋里晃荡着他的车钥匙。朱莉要汤姆在花园里跟她赛跑,我们都透过窗户看着。她转过身来鼓励汤姆时看起来是如此美丽,我都很生气德里克竟也分享到了这一幕。他仍望着窗外,满怀希望地说,“我希望你们都能……呃,更信任我一点。”我打了个呵欠。苏、朱莉和我事先都没一起串过我们这个狗的故事。我们压根就没认真对待德里克。有关地窖的故事经常显得不够真实,不足以哄过他。当我们不是实际上下去看着那个箱子时,我们就像是睡着了。德里克拿出表来看了看。
  “我还有场球要打。也许晚上晚些时候再见。”他走到外头叫了朱莉一声,朱莉只是从跟汤姆玩的游戏中暂停了一小会儿,朝他挥了挥手,送了个飞吻。他走开之前又等了一会儿,不过她已经把身子转回去了。
  我走进自己的卧室,把鞋袜脱掉在床上躺下。透过窗户我可以看到四四方方一块淡蓝色的晴空,没有一块云彩。一分钟还没过我又坐起来打量着四周。地板上有可口可乐的罐子、脏衣服、油炸鱼薯条的包装纸、几个铁丝的衣架,还有一个原来盛橡皮筋的盒子。我站起来看着我刚才躺过的地方,皱巴巴的黄灰色床单,有着清晰边缘的巨大的污迹。我觉得像是要窒息。我看到的每一样东西都令我想起我自己。我把衣橱的门完全敞开,把地板上所有的残骸都往里扔。我把床单、毯子和枕头都从床上扯下来,也全都塞进去。我把原来从杂志上剪下来贴到墙上的画片全都撕下来。我在床底下又找到了几个已经长了层绿毛的盘子和杯子。我把所有能挪动的东西全都塞到衣橱里,直到房间里变得光秃秃一片。我连灯泡和灯罩都拧了下来。然后我把衣服扒光,把它们也扔进衣橱,然后把橱门紧闭。房间空得像个牢房。我重新在床上躺下,盯着窗外那片干净的天空,直到沉入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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