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水泥花园
作者:[英国]伊恩·迈克尤恩 作 裘德 译
“这是朱莉的兄弟,”德里克说,不过并没把我的名字告诉他们。
房间里没地方可坐。德里克从奥先生的烟盒里拿了根烟。奥太太两腿一踢,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声响而且把嘴巴噘得像只鸟巢里的雏鸟。德里克又拿了根烟塞到她嘴里,她跟奥先生都笑了。奥先生朝那些球台做了个手势。
“格里格在外头等了都快一个钟头了,儿子。”德里克点了点头。他正坐在桌边上,我则站在门边。奥太太伸出一根手指在德里克眼前晃着。
“谁是那个淘气的男孩?”他朝后稍微闪了闪她,伸手端起他的茶。他并没把我那杯递给我。奥太太小心地说,“你昨天可没来呢,儿子。”
奥先生朝我眨眨眼说,“他有别的鱼要炸了。”德里克喝着他的茶没做声。奥先生继续道,“可这儿有一大群人等着你出场呢。”
德里克点了点头说,“是吗?很好。”
奥太太对我说,“他从十二岁开始就泡在这儿,我们从来没收过他一次球钱。我没说错吧,儿子?”
德里克把自己的茶喝完站起身来。他对奥先生说,“请把球杆给我。”奥先生站起来,套上拖鞋。他身后靠墙摆了一架子的球杆,球杆的一头用一个很长的一头渐细的皮套子锁住。奥先生在一块黄布上擦了擦手,打开皮套子,把球杆拉了出来。球杆呈深棕色,几乎是黑的。把球杆递给德里克之前他对我说,“他只许我一个人碰他的球杆。”
奥太太道,“还有我,”不过奥先生对我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那个替德里克停车的人正等在办公室外头。
“这是查斯,”德里克说,“这是朱莉的兄弟。”查斯和我都没看对方。德里克拿着球杆慢慢朝中心球台走去时查斯就踮着脚尖跟在他屁股后头,飞快地对他耳语。我走在他们俩后面。我想走了。查斯正在嘀咕一件有关一匹马的什么事,可德里克并没回答,甚至都没回头看他一眼。德里克一走近球台,格里格就弯腰准备开球。他穿了件棕色皮夹克,一只袖子上有条很大的裂口,头发在后面系了个马尾。我希望他赢。白球滑过整个球台,碰到一个红球然后又回到它的起点。德里克把夹克脱下来递给查斯让他拿着。他用银色的带子缠好胳膊,使袖口不要碍着手腕。查斯把德里克的夹克里外翻个个儿,折一下夹在胳膊底下然后就打开他的报纸看起了体育版。德里克蹲下来像是根本没瞄一样击中了白球。当那个被碰到的红球被打入球袋后,另外两桌正在玩的球手也都抬起头来朝我们这边看。德里克大步走向球台另一边时脚跟擦出一声尖锐的响声。那个白球已经把所有的红球都打散了,现在跟黑球处于一条直线。德里克再次击球前抬眼瞥了我一下看我是否在看,我则把目光转开了。
接下来的几分钟内他将那些红球和那个黑球打进了球袋。在每次击球之间他迅速地从球台的一边跨到另一边,并用平静的声音跟我说话,不过并不看我的方向,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你们家真够有趣的,”他把第一个黑球打进去后说。格里格和其他球手就这么看着、听着我们的谈话。
我说,“我不知道。”
“父母双亡,”德里克对查斯说,“他们四个就这么相互照顾。”
“像是孤儿,”查斯说,目光仍没离开报纸。
“房子够大的,”德里克擦过我身边再次去打白球时说。
“是挺大的,”我说。
“肯定值不少钱。”一个红球慢慢地滚入球袋,这样他不必变换位置就能瞄准黑球了。“那么多房间,”他说,“你们可以把它们变成好几个单元。”
我说,“我们没想过。”德里克看着格里格把那个黑球从袋子里捡出来把它安在它的位置上。
“还有那个地窖,有这种地窖的房子可真不算多……”他绕着球台转了一大圈,查斯一边看报一边在叹气。又一个红球落了袋。“你们可以……”德里克在观察白球会停在哪儿。“你们可以把那个地窖派点用场。”
“比如说?”我说,可德里克耸了耸肩,将黑球用力击落袋中。
当德里克终于错失了黑球后,他齿缝里发出一种尖锐的嘶嘶声。查斯从报纸上抬头一看说,“四十九。”我对德里克说,“我走了,”可他正好转身向另一位球手要根烟抽。然后他走到球台的另一边看格里格打。我觉得很难受。我靠在根柱子上仰头看着天花板。上面有铁梁,梁上面的屋顶上有方格的玻璃,上面涂了黄褐色的漆。我看下来的时候德里克又开始打了,球台上只剩了几个球。打完之后德里克从后面走到我跟前抓住我的胳膊肘说,“想不想来一局?”我说不想,挣脱了他的手。
我说,“我要回家了。”德里克站在我面前笑了。他把球杆的大头靠在脚上,上下颠动。
“你可真够怪的,”他说,“你干吗就不能放松一下,你干吗就不能笑一下?”我又靠回到柱子上。我感觉有一种又黑又沉重的东西正压在我身上,我又抬头望着天花板,想万一能看到那样东西就好了。
德里克继续颠着他的球杆,然后他灵机一动。他猛吸一口气透过肩膀大叫道,“嘿,查斯!格里格!过来帮我让这个可怜的小怪胎笑一笑。”他说话间朝我微笑着眨了眨眼,好像我也是这个玩笑中的一员。查斯和格里格出现在德里克两旁,位置略后于我。
“来吧,”德里克说,“大笑一回否则我就告诉你姐姐。”他们的脸变得更大了。“否则我就让格里格跟你讲一个他拿手的笑话。”查斯和格里格哈哈大笑。每个人都想站在德里克一边。
“滚开!”我说。查斯说,“咳,别惹这小伙子了,”然后走开了。他说话的方式弄得我直想哭,我最不想让他们看到我哭,我狠狠地瞅着德里克,眼睛眨都不眨。可泪水正在我的一个眼睛里聚集,虽然眼泪一流出来我就把它一把抹掉了,我知道他们还是看到了。格里格伸出一只手来想跟我握一下。
“我没恶意,老弟,”他说。我没跟他握手因为我的手是湿的。格里格也走开了,又只剩下了我和德里克两个人。
我转身朝门口走去。德里克把球杆往台子上一放跟了过来。我们靠得极近,像是被手铐铐在了一起。
“你真是跟你姐姐一模一样,真是,”他说。我因为没法越过德里克,只得朝门的左边走去,就是那个茶水窗口。那个老人一见我们过来,就提起他那把巨大的钢茶壶倒了满满两杯茶。他的声音非常尖锐。
“这两杯茶就算在我身上了,”他说,“为了你得的四十九分。”他的话是冲着德里克和我两个人说的,我也只得端起一杯茶。德里克也拿了一杯,我们俩就靠着墙面面相觑。有那么几分钟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不过并没说出口。我想尽快把茶喝完,结果弄得我又热又难受。我衬衣底下的皮肤刺痒难耐,我的脚不停冒汗,脚趾头之间都滑来滑去了。我把头往墙上一靠。
格里格和查斯已经从另一扇门走了,别的球手又回到了各自的球台。透过墙壁我听到奥太太正说个没完。过了一会儿我又觉得那可能是收音机里的声音。
德里克说,“你姐姐怎么了?她一直就这样呢还是出了什么事?”
“一直怎么样?”我马上道。我的心怦怦跳得很重,不过很慢。德里克又得考虑一会儿。他抻了抻下巴,又摸了摸领巾的扣环。
“我们这是严格意义上男人之间的谈话,你懂吧?”我点了点头。“就说今天下午吧。她在忙活着一件什么事,所以我就想到你们地窖里去转转。这有什么妨碍的,结果她那么大惊小怪。我是说,那底下没什么东西吧?”我没觉得这是个真正的问题,也就没有搭腔。可德里克又重复了一遍,“没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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